第二十二章 暗雲湧動(1 / 3)

慶長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淺野長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進發。人們仿佛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剛一出發,到伏見德川家康府邸拜謁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來,不隻是出征到朝鮮的諸將家人,甚至連公卿、僧侶都攜帶禮物前去。對於這些訪客,家康盡量嚴肅對待,因他深知這些人來訪的目的。

天下已經易主……人都以為家康定喜歡聽此言,而實際上,再也沒有比這更令家康苦惱的了——三成和澱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家康認為,當前要做的,是盡量避免招搖,以免人心動蕩。一旦生起謠言,流傳到朝鮮戰場,會給撤兵帶來滅頂之災。

這日,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發走後,剛回到房裏,秀忠之妻阿江與便領著蹣跚學步的千姬來了。由於嫁過好幾次,生了不少孩子,澱夫人的小妹阿江與看上去比姐姐還要蒼老許多。

“你們過來了。好好,過來讓爺爺抱抱。”家康朝年輕的側室阿龜努努嘴,“把孩子抱過來。”

“是。來,千姬小姐。”阿龜抱起千姬,剛要交給家康,沒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燒著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來。

“怎麼了,不喜歡爺爺?”

“大人今日臉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他們淨跟我說些無聊的話。好吧,交給她母親。”家康略尷尬地把手從千姬身上拿開。比起幾個側室,兒媳阿江與反而顯得更為蒼老,這讓家康心裏實不是滋味。

“阿千,你怎麼了?不是哭鬧著要到爺爺這裏來嗎?”阿江與接過千姬,哄了起來,“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著要爺爺抱,乖。”千姬漸漸停止了哭鬧。

這個女人真會哄孩子……家康正想著,阿江與渾身散發著乳香,來到他身邊。“好了,不哭。已經笑了。請爺爺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時,千姬也不哭了。家康苦笑了,“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與,你今日找為父有事嗎?”

“父親,媳婦能不能帶阿千回一趟江戶?”阿江與落落大方地問道。

家康隻“晤”了一聲,既沒答應,也沒反對。阿江與為何要帶千姬去江戶?家康一時沒想明白她的意圖。當前,為防萬一,須讓秀忠返回江戶。可阿江與在這邊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澱夫人也時常以秀賴的名義給千姬送些玩物點心之類。因而,即使秀忠要帶她去江戶,她也該托辭留下,才合常理。

“你真想去江戶?”

“是。媳婦不在身邊,中將大人定有諸多不便。”

“唔。”家康應一聲。他深知阿江與確在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裏議論:“少夫人似不想讓其他女人接近中將大人啊。”

“那還用說!中將不納側室,她才能獨享專寵。”

“是啊。生怕讓人搶去不還。”

對於這些沸沸揚揚的議論,家康喜憂參半。妻子深愛丈夫,當然無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獨占欲,有時卻會把男人置於進退兩難的境地。家康便是一例——年輕時的家康,曾深受築山夫人忌妒之苦。

“您答應了嗎,父親?”阿江與看著家康懷裏滿臉不安的千姬,問道,“中將大人說了,隻要您答應,他就沒有意見,所以媳婦也想去江戶看看。”

“可秀忠這次回去,與以往情形大別。”

“難道會有騷亂?”

“這倒不至於。隻是……”家康一邊把千姬交還阿江與,一邊說道,“隻是若世人知中將連家眷都帶回了領地,你知會帶來多大影響嗎?”

“媳婦想說的也正是此事。”阿江與仿佛早就在等著家康之言,道,“人們會說,中將帶著妻兒回到了領內……反倒會安定人心。”

家康這才露出笑容,“你難道就不願離開中將半步?”

“父親……”

“這次就算了吧。太閣葬禮時……”家康使了個眼色,“到……到時,中將也必須趕回來。隻半年,你且忍耐幾日。”

聽家康這麼一說,阿江與不滿地垂下頭。

看來另有隱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將?”他極其少見地開起了玩笑。

“父親!”阿江與頓時麵紅耳赤。一旦害起羞來,她就顯出與實際年齡相符的年輕。“實話告訴父親,確另有隱情。”

“我猜也是。你且說說。”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與和其姊澱夫人一樣,是個心高氣盛的女人。但澱夫人深受秀吉寵愛、又是秀賴生母,向來我行我素、隨心所欲,而阿江與則已嫁過好幾次,行事小心翼翼。

“父親,中將這次回江戶,是不是為了防備會津的上杉……”

家康忙舉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身後的鳥居新太郎立刻心領神會地走到院子裏望風。室內除了他們,隻剩下千姬和阿龜二人。家康才道:“這是中將告訴你的?”

“不,是姐姐身邊的親信饗庭局說的。”

“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石田治部少輔已派遣密使到會津的上杉處,要上杉火速進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

“據饗庭局說,上杉大人一旦進京,這座府邸恐怕要受到襲擊,因此囑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襲擊?”雖然家康故作輕鬆應了一聲,卻隱藏不住眼裏的焦灼。

“是。襲擊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無論發生怎樣的不幸,都非上杉大人的過錯,也非治部大人的責任。饗庭局擔心有人居心叵測,便把這事告訴了媳婦。此事連姐姐都不知,是饗庭局給千姬送點心時說的。”

“故你覺得待在這裏危險,要回江戶?”

“父親……”阿江與令人意外地著急,“媳婦雖然淺陋,卻也是中將的妻子。若真有人心藏禍心,實在殘忍。所以,媳婦想把阿千也帶去,不留在府邸。這樣,或許能夠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打消念頭。出於這樣的想法,媳婦才……”

“哦。”家康重重點了點頭,不論傳言真偽,真相已有了些頭緒。三成自己不在時,卻把上杉景勝悄悄召進京城,令其負責京城守備,這樣,既可防備家康圖謀不軌,也可派人刺殺他。不管成敗,景勝和三成都裝不知,事情便可不了了之……家康裝作不解地深思起來:“居然有這樣的傳言?”

“父親,媳婦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與又催了一遍,直盯著家康。她一臉堅定,儼然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和澱夫人一模一樣。

秀忠定是被這種氣勢折服,難以拒絕,隻好答應,一旦家康允許,便會帶走她。家康卻道:“我並未說你的話可信。”

“這麼說,您還是不讓媳婦與中將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隻是因為不願離開中將,想照料他,我倒可以答應你。”

“……”

“作為妻子,誰也不想離開丈夫,此乃人之常情。身為長輩,我不能不答應。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應。”

阿江與吃了一驚,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顯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預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為,隻以依戀丈夫為由,定被家康斥責,一旦家康見她還有更深遠的考慮,便會欣然答應。

家康似看出了阿江與的困惑,道:“阿江與,身為女人,偶爾與丈夫談談自己的主張尚可,可是絕不能逼迫丈夫就範。是否采納女人的意見,應由男人來決定,作為賢內助,隻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夠了。”

“是。”

“如果事事強迫丈夫,男人會不知不覺變成一個事事征求女人意見的無用之人。這樣,就不是賢內助了。女人的強大會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這樣,你也會被丈夫厭棄,一生不幸。”

“是,父親。”阿江與向前靠了靠,兩手伏地,“父親是否已經看透,伏見和京城不會出事?”

“即便出事也無妨。無論哪裏發生什麼樣的騷亂,我都會讓它平息下去,這才是男人當做之事。女人雖能敏銳地察覺男人的遺漏,卻往往看不到全局。不必擔心,若現在世上真有騷亂,便是我和中將施展身手的機會。因此,明智者絕不會輕舉妄動。按兵不動時,我便是忠厚老實的內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騷亂,我就會成為天下最凶猛的老虎。不管是誰,隻要明白事理,就絕不會讓我露出牙齒。因此,你隻管放心便是。”家康平靜地說著,露出微笑,“你的聰明勝過男子。你想讓中將攜妻兒返回江戶,以讓世人以為,可能發生暴亂,一定有什麼陰謀詭計……這種想法,隻是雕蟲小技。”

阿江與咬著嘴唇,垂頭喪氣。她本想讓公公認可自己的才氣,借此穩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說,倘若現在有人膽敢掀起動亂,無異於主動給家康父子機會。這一點,阿江與也十分明白。她費盡心思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譏為雕蟲小技,她一時難以接受。

“阿江與,中將雖然生性溫和,可他思量問題絕不膚淺。你要明白這些,好好做個賢內助。”

“是。”雖然嘴上應著,阿江與並未立刻退下,“媳婦完全明白了,媳婦就留在這裏。”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將說說,他絕不能攜女子去江戶。”

“父親。”

“嗯?”

“聽了父親的話,媳婦就放心了,即使府裏受襲也無礙。可是,媳婦還有一事要請父親指教。”

“你說說看。”

“父親,人都是那麼老謀深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