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一臉輕鬆,道:“你是想說,我為何既是忠厚正直的內府,又是天下最可怕的老虎?你想知,人是否城府愈深,就愈識時勢?”
“是。世上總會有一些自不量力的兔子,故意來向老虎挑釁。”
“是啊,但這不甚可悲,可悲的是對情緒不加節製,昏了頭腦。”
“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那麼,恕媳婦先告退。”阿江與輕輕抱起千姬,就要離去。
家康的表情嚴肅起來,“阿江與,你這就走?”
“是。聽了父親的教誨,媳婦明白了許多,便……”
“我不忍看剄女人太要強。你且等等。以你方才言,你認為誰是兔子?”
阿江與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兩手伏地,抬起臉來,“請父親見諒。媳婦也是衝動之人,還不夠成熟……方才所言的兔子,絕不是指石田、小西,亦非新莊、島津、細川、有馬等人。媳婦並未指任何人,隻是想知道,父親是否允許媳婦一時衝動……”
家康默默看著阿江與。她的要強和執著,決不亞於其姊澱夫人。想到這裏,他沒有貿然開口。他知這種性子的女人極難對付。如果讓她產生反感,她就會愈加抵觸;相反,一旦把她感化,她就會成為難得的賢妻良母。從前,家康亦是由於公務繁忙,無暇顧及築山夫人,築山竟變成一個惡妻。現在看來,造成這種結果的,其實完全是家康本人。如果他方法得當,築山完全可以成為賢妻。家康不免感慨道:“阿江與,你生來就擁有超凡脫俗的目光啊。”
“啊?”看到公公已改變了看法,阿江與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養育阿千,目光還這麼長遠。”
“父親過獎。媳婦覺得,無論誰是兔子……”
“我知,我知。你方才所言確大有道理。若是太閣,定當即讚不絕口。你說得不錯:不主動跑到老虎嘴邊,讓老虎咬一下,就不知自己弱小的人,實在太多。因此,為父才說人易衝動。”說著,家康微微一笑,“隻是我不像太閣那樣善於誇人。即使心裏讚同,我亦隻繃著臉沉默不語。聽了你方才所言,我似恍然大悟。”
“啊呀,父親,您不要說了……父親太抬舉我了。”
“這絕非抬舉。既然我代太閣掌管天下,就須認真思量。你剛才所說的那些兔子,如何讓他們在還沒被老虎咬到時,就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呢?若不能讓他們清醒,他們還會跳出來,我就須去咬他們。一旦咬將起來,勢必天下再亂。我若不能及時平亂,威望自會劇降……你給了我很好的提醒:石田、小西等人姑且不論,新莊、島津、細川、有馬等,我哪怕主動示好,也要努力讓他們皤然醒悟。”
阿江與不覺雙頰泛紅,方才要強的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
“你告訴了我一件要事,知道嗎?”
“父親過獎了。”
“隻是,我希望你不要變成老虎。一旦被別人看成了老虎,不隻是中將,就連中將身邊的親信,都會對你敬而遠之。”
“父親,您又說笑。”
“我並非說笑,我說的是真話。”家康慈祥地笑了,“你變成可怕的老虎,男人們就會對你敬而遠之。嗬嗬,這些,你一定要留心啊。說這麼些,我可能有些過了。你帶阿千下去吧。”說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頭,眯起眼睛笑了。
阿江與母子退下,阿龜不禁撲哧笑了。這個年輕的側室也十分要強,甚至有些過於敏感。
“有何好笑,阿龜?”
“不敢。妾身隻是對大人的高明深感欽佩。”
“胡說!你以為我那些話隻是說給阿江與一人聽的嗎?”
“不,妾身知道,這也是故意說給我聽……”
“我最不喜褒揚人。”
“是。”
“真正值得褒獎之人,在這世間並不多見。隨意褒揚人,就是對他人盲目追從,是對人的侮辱。”
阿龜大吃一驚,慌忙抬頭看看家康。年輕的她誤以為家康今日心情很好,便想奉承幾句,可沒想到竟招致如此強烈的反應。家康看到阿龜表情緊張了起來,遂緩和語氣道:“你遲早也會生兒育女,到時候可不要胡亂稱讚人。”
“是。”
“太閣雖好,我卻最受不了他喜稱讚人的毛病。”
阿龜規規矩矩坐到家康麵前。她表情生硬,動作死板,看上去不像是側室,倒像一個被強令坐在嚴師麵前的小女子,樣子甚是招人疼愛。家康感到有些難為情。雖說自己與她乃是夫妻,但年齡的差別總讓人尷尬。因此,他須把她培育成一個賢良的女人,方能消除彼此的尷尬。
“不要輕視別人。辱罵和斥責也應盡量避免,那樣反而會讓你失去自信。可是,過分的稱讚也會帶來同樣的惡果,也是不負責任。當受到褒揚時,大多數人都會像狗一樣高興地大搖尾巴。太閣深諳此道,把它當成籠絡人心的手段。我卻不同,我不會輕易褒揚別人。”
“妾身似乎有些懂了。”
“雖不能隨意褒揚他人,但身為人上之人,必須深諳慰勞和安撫的要訣。”
“哦。”
“我剛才就安撫了阿江與。當然,我不是在不負責地褒揚她。我用溫和的話讓她打開心扉,找到自己所長與不足。這怎能說是褒揚呢?”說到這裏,家康露出笑容,“好了,你給我倒杯茶吧。”
在家康的諄諄教導下,阿龜終於安下心來。此時,鳥居新太郎進來稟道:“長束大藏少輔大人前來拜訪。”
家康有些納悶,“你可問過他有何事?”
“問了。他說需和主公麵談。”
“好吧。引他進來。上茶。”
長束正家發現自己被引到了家康臥房,似甚為吃驚。他早就聽說,若非和家康關係非常親密,絕不會輕易被讓到臥房。但他顧不上客套,剛一進來,便不禁憤憤道:“真是過分!果然連日常起居都在人監視之下!”
“給大藏大人上一杯薄茶。”家康並未回答正家,而是對坐在外間茶台前的阿龜吩咐道,然後才轉身麵對來客。鳥居新太郎自覺地坐到一邊。
“最近來我這裏的客人也多起來了,大藏大人。”
“我正為此事而來呢。想必這座府邸給內府帶來了諸多不便。”
“雖說如此,可又不能讓人把自己的府邸讓給我啊?你是不是有什麼好主意?”
正家慌忙垂下眼睛,道:“此前見到澱夫人,夫人曾與我提起過此事……”他生怕家康率先提出此事。
“澱夫人?”
“是。澱夫人說內府比誰都重要,她擔心德川府發牛意外。”
“真是讓夫人費心了。”
“夫人說,請大人立刻在向島新建一座府邸,搬遷過去。萬一內府的安全出點差池,那才是幼主之不幸。”
“這麼說,是有人想取我家康性命嗎?”
“不,大人誤會了。夫人到底是女人,容易擔心。”
“真是讓夫人費心了。”家康重複了一遍,又道,“那麼我欣然接受夫人的好意,待治部等人從博多回來之後,就開始動工吧。”
家康的回答太幹脆,正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支吾道:“實際上,關於此事……”
“先喝口茶吧。”
“是。”正家接過阿龜遞過來的茶碗,鬆了幾氣,“夫人還說,要在石田大人不在時搬過去。”
“哦,夫人真這麼說?”家康一麵有滋有味地啜符茶水,一麵眯著眼睛道:“夫人對具體情況不甚了解,這我可以理解。請你轉告夫人,就說家康會在治部回來之後再破土動工。怎麼說建府邸也非尋常小事,若治部因此不快,反而不好。”
家康寥寥幾句話,巧妙地將事情搪塞了過去。心性愈明敏的人,就越易被這種場合下的氣氛所感染和支配。長束正家本以為自己不會受到家康之回答的束縛,卻還是被束縛住了。他道:“難道內府對治部心有懼意?”
家康似漫不經心地搖頭道:“哈哈,這種做法,你們不也常有嗎?”
“我們?內府以為,我和治部一途?”正家的看法和三成並無太大區別,看到家康大有戒心,他還是禁不住說漏了嘴。實際上,家康對三成的戒心,和正家等人的碌碌無為不無關係。
家康亦似吃了一驚,打量了一眼正家,“這麼說,你認為我應立即準備搬遷?”
“是。世人最擔心的,就是治部和內府的關係啊。”
“唔。因此,即使讓治部心存疑念,我也要立刻搬過去?”
“我以為,夫人提出此事,恐怕就是擔心那些仰慕治部的人,萬一真誤以為二位大人不和,趁治部不在,闖進貴府惹出亂子。”
“哦。”家康佯驚一聲。澱夫人這麼想不無道理。倘若現在天下大亂,最大的受害者就是秀賴。可同為五奉行之一的長束正家居然會讓家康提防三成,實在令他深感意外。“這麼說,我最好是趕緊行動?”
“正是。內府想一想,此事確須避開治部而行。”
“既然你都這麼說,那我當好生思量。”
家康不動聲色道,等待正家回答。正家為何這麼說?實在事出意外,家康覺得須弄清楚。
“其實,我並不認為治部對內府懷恨在心。”
“哦。”
“他隻是在不知不覺間,對內府產生了些抵觸……想必內府也清楚,世人恐也是這般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