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吧。”
“但世上卻會有一些有勇無謀的追隨者出頭……”
“為了向治部表示忠義,就來向我行些魯莽之事?”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出現這樣的事,恐怕也會給治部帶來麻煩。但內府卻也不得不防。”
家康納悶起來。正家先是讓家康提防三成,之後又為三成辯護……既然他出爾反爾,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家康遂道:“你說得十分在理,多謝關心。隻是,我還是覺得,此事最好等治部回來再議。”
於智謀上,正家和家康的差距就如同孩子與大人。家康會發怒,也會斥責人,隻是當事情無關緊要時,他就沉默不語。這般行事的他,在別人看來,要麼是一無所知的愚人,要麼是事事都了如指掌、卻故意裝瘋賣傻的老狐狸。石田三成就把家康看成了後者,一直對他懷有極大的反感。而在正家眼中,家康卻如前者。
正家咂著舌頭,向家康靠了靠。他認為,家康真不知三成懷恨在心,自己最好給他提個醒,這對避免騷亂不無益處,遂道:“若治部大人回來後反對內府搬遷,內府將如何應對?”
“真那樣,拆了府邸也無妨。”
“可我並不這麼認為。”正家明顯有些著急,“若治部一反對,內府就讓步,似有不妥。雖世人均認為內府寬宏大量,不願招惹是非,可也有人會持相反意見。”
“哦?”
“人們定會說,比起內府,還是治部占上風。這樣一來,那些有勇無謀之輩,就會越發看輕內府,不定生出什麼事來。”
“世上竟有這種人?”
“世人多喜盲從,真正具慧眼之人少之又少。”
“是啊,這些傳言也夠人頭疼的。世人都認為治部和內府的衝突在所難免,至於他們會怎麼做,我剛才也透露過,那些有勇無謀之徒……”
家康抬手打斷正家:“大藏,我甚是感謝你對我的關心,家康會牢牢記住。可是,盡管世上有流言,我還是盡量避免與治部大人疏遠。因此,你先和增田右衛門商議,若右衛門大夫也同意,就馬上開工。這世道不讓人安心啊。”
二人的對話就此結束了,長束正家輕而易舉便被家康打發掉。讓他去和增田長盛商議,這是多麼辛辣的諷刺——家康的意思很明顯:這件事正家一人說了不算,還需要他和增田長盛商量,隻有兩個奉行都同意了,自己才會考慮。這種做法,和對待一個孩子無異。
可正家卻不這麼認為。他以為家康懼怕治部。但如果二人真的發生紛爭,三成的實力卻根本無法和家康比擬。這樣說來,今日也算沒白來……想到這裏,正家不禁暗中笑了——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增田長盛,讓家康破土動工。
在交涉當中,若雙方都覺有收獲,便稱得上是成功。正家認為此次拜訪讓家康成了知己,自以為滿載而歸。
正家剛一走,家康便笑了,“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大人說什麼?”正在收拾茶碗的阿龜問道。
“我不像太閣,不是太陽。”
“大人是什麼?”
“我現在隻是月亮,且是漫天烏雲之中的月亮。”
“月亮?”
“沒錯。雲彩不同,我的模樣也有別。上弦月、下弦月、新月、殘月,隻是,怎麼看都不像是滿月,周圍的雲層實在太厚了。”家康板著臉垂首道,“你看,雲彩又追過來了。這次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樣的雲。”
說話之間,外邊果然傳來腳步聲,在走廊停了下來。不待人通報,拉門就被打開,探頭進來的乃是本多正信。“大人,又有兩位客人前來求見。”
“是誰?”
“茶屋領著本阿彌光悅。”
“茶屋和光悅?好,快快請進。這塊雲彩不會招來狂風暴雨。”
正信出去之後,阿龜忙把侍女叫來準備茶點。日已西斜,走廊對麵,廚下不時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我們來遲了。請大人見諒。”跟著正信進來的茶屋四郎次郎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恭恭敬敬施了一禮。低頭時,他兩鬢的白發已清晰可辨。“本阿彌光悅說有要事非見大人不可,便未考慮時間是否合適……”
茶屋說話時,光悅卻抬著頭,以銳利的目光直盯著家康,也恭敬地施了一禮。
“這麼說,你們二人這次要說的事不同尋常?”
“是。小人奉命要急忙趕往博多。”光悅道。
“奉命?”
“是。小人奉命前去送東西。”
“奉誰之命?”
“恕小人無可奉告。此人把我叫到大阪,讓我攜此短刀到博多的神屋宗湛處。”光悅一本正經道。
“哦,北政所要送宗湛短刀。”家康若無其事道,“那太好了。讓你捎什麼口信?”
盡管家康說出北政所之名,光悅卻並不驚慌。他早就料到,家康定能猜出此人。他以敏銳的目光緊盯著家康,道:“她擔心博多會發生激烈衝突。”
“衝突?”
“是。石田治部大人和從朝鮮撤回的武將……尤其是加藤主計頭……”
“晤。這種擔心不無道理。但又怎樣?”
“她讓小人趕赴神屋宗湛府邸,拜見淺野大人,把親筆信交給大人。”
“是瞞著治部嗎?”
“是。萬一發生不測,要果斷采取措施,不讓紛爭泄露出去。一旦泄露,雙方就會添柴加薪,令火勢越燒越猛,極有可能無法收場。”
“她真這麼說?”
“不,這隻是光悅的推測。”
家康輕輕點點頭,看了看茶屋,“看來,清正與夫人經常聯絡。”
“是。加藤大人忠厚正直,不僅音信不絕,還時常送些土產……似都是經由宗湛之手。”
“這麼說,夫人已經察覺要起紛爭了?”家康頻頻點頭,道,“光悅,你把東西送給神屋後,立刻就趕回?”
“不。”光悅使勁搖搖頭,“小人打算一直待在那裏,直到在朝將士都回來為止。小人還要為諸將打磨武器,然後才回京。”
“這也是夫人的命令?”
“是。夫人令我諸事都要和神屋商量,盡量避免雙方發生衝突。並且,還要內府……”
光悅剛說到這裏,家康抬手打斷了他:“她不至於令我也去一趟吧?”
光悅慌忙看了看茶屋。看來,北政所果然有此密令。
“不,這隻是光悅的一己之見。”茶屋慌忙插了一句,“光悅告訴在下,他奉密令趕往博多,於是我建議先見見內府,請內府賜教……我們便一起來了。”
“言之有理。”家康使勁點了點頭,“此事若讓家康知道了,會帶來極大麻煩,你定要把這個意思與宗湛說清楚。”
光悅口中稱是,表情卻顯得相當不服,“這麼說,小人不能告訴宗湛,說內府和北政所都在擔心?”
“當然不可!”家康厲聲斥道。看來,自信的日蓮宗信徒光悅,遠不及茶屋四郎次郎老練。
被家康一頓嗬斥,光悅的臉驀地紅了。“雖然光悅對太閣心有不服,可對內府卻始終心懷敬意。”
“這和你此行有何關係?”
“大人差矣,正因為對大人懷有敬意,小人才特意前來拜訪。難道內府對石田、加藤之爭就聽之任之?”
家康不禁微微苦笑,“若我這麼說,你又能如何?”
“小人非常吃驚。難怪世上有不少傳聞,說內府故意讓石田和加藤相爭,好在一邊坐收漁翁之利。”
“等等,光悅……這難道也是北政所所言?”
“是,是這麼說的!”光悅越說越激切,“我家世代信奉日蓮宗,說話從不遮遮掩掩,隱瞞真相。此次從朝鮮撤兵,風險極大,稍有閃失,便會天下大亂。故,趕赴博多之前,小人想知內府真心,便毫不猶豫前來拜訪。如今看來,內府根本不把石田、加藤之爭當回事。”他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從北政所身上,在下深感她憂國憂民,絕不會放任不顧,小人才義不容辭接受命令。”
“哦,好個日蓮宗信徒。看來,為了‘立正安國’,你連家康亦不放過?”
“這……不,若小人言語有所冒犯,還請內府見諒。”
“你聽著,光悅!實際上,德川家康也和夫人意見一致。隻是一旦讓三成獲悉,北政所乃是和家康商議之後才派你前去,他會作何設想?”
“此事隻有我們幾人知道,有何不妥?”
“你想得太簡單了。不定什麼時候,事情就會泄露。並非我不信任你……你聽著,光悅,把你派往博多去的,隻是北政所。若讓人知道家康和她商議過,必會帶來極大麻煩。你也了解三成的脾氣,一旦讓他知事情真相,他定會以勢壓人,這樣反而會火上澆油。如此一來,事情便違背了北政所意願,也背離了家康初衷。故,請莫要再談此事。你隻需清楚,你乃身負重任趕赴博多的使者,便已足夠。即使我幫你出謀劃策,也隻是因為你是使者,僅出於你我之間的交情。”
聽了這番話,光悅看了一眼茶屋,他已徹底明白了家康的心思,麵有愧色。
“光悅,大人一番話。讓你大長見識了吧?”茶屋四郎次郎麵無表情道。
“是,光悅茅塞頓開。”光悅倒身便拜,“方才小人實為妄言,請恕小人無禮,請內府大人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