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俠妓阿袖(1 / 3)

博多西町東側神屋宗湛府邸,寬十三間,縱深三十間,乃九州戰事之後,豐臣秀吉讓石田三成專門圈出此地,劃與宗湛。府邸建得古色古香,爐上坐有宗湛喜歡的茶釜,其聲隱隱地在房間回響。

天正十四年,宗湛進京時,就請大德寺的古溪和尚給自己落了發。此刻,他光頭戴方巾,弓腰屈背坐在那裏,神態倒像當年的黑田如水。和宗湛相對而坐的,乃是與宗湛齊名的博多富豪島井宗室。此時宗室滿臉失望之色。秀吉出兵朝鮮之前,他就已四處派人,把朝鮮的情況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也曾極力向秀吉苦諫,堅決反對出兵,卻被斷然拒絕。

若隻是這二人對坐,倒也沒什麼。因為他們二人除了同為博多港富商之首,還有姻親關係——神屋宗湛的外甥女嫁給了島井宗室為妻。親戚聚在一處並無甚特別。可在宗湛身後,還坐著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和這房間的氣氛顯得極不和諧。此女貌美絕倫,堪與號稱伏見城第一美女的鬆丸夫人媲美。隻是鬆丸夫人稍嫌古板生硬,此女溫順細膩,讓她更顯千嬌百媚,色傾四座。

“小姐,你又說不出理由來,隻說不想接待治部大人。你若老是這樣,事情就不好辦了。”宗湛對那女子道。

“治部大人本應住在我家。太閣往返名護屋時,也常在我家停留。這說明什麼?說明島屋乃商人,我是茶人。”

聽到這話,那女子立刻把身子扭到一邊。顯然,她對他們的談話非常厭煩,根本不想聽。

“你也知,毛利秀元早就住進我家上房,故,治部大人就移到島屋家去了。”宗湛撫摩著腦袋,向島井宗室露出苦笑。在博多,人們把島井宗室稱作“島屋”,把神屋宗湛稱作“神屋”。

“島屋,我看原因就在於宗湛不懂風雅,太過死板了。而且,從京城來了一個叫作本阿彌光悅的男子,說話幹脆利落,現就住在我家,所以這不能怪我。若說宗湛比島屋還要摳門,宗湛實沒臉見人。對吧,島屋?”

島井宗室並不回答,單是悠然撫摩著下巴。“老早以前,島屋就被堺港商家譏為死板固執的老夫子,我卻偏喜遊樂。可事關博多名聲,我隻好向妓院支付了一大筆錢,把號稱柳町花魁的小姐請了來,要你到治部大人身邊侍候。我還曾大言不慚對大人說,請讓此女代宗湛盡犬馬之勞,可你卻一句不願就跑了回來,這不等於宗湛厭棄治部大人嗎?不就是一個臭男人嘛,你怎就難以應付?”

“那人如個傻子!”女子扭過身子,不屑道。

“那又如何?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氣,你當去適應。不妨把厭惡他的理由說說,不定大家還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宗湛繼續嬉笑著哄那女子,“你說你討厭他,對吧?”

“是。奴家從心底裏不喜他。”女子媚眼如絲,不知是生氣還是撒嬌。

“我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我更有算計的了……算了,不說也罷。”宗湛道,“島屋,你難道就無法了?我已向治部大人誇下海口,說此女乃博多第一美女啊。”

“這是你出言不慎,該得的報應。”宗室板著臉應道,“若是我,絕不會主動送他女子,他若跟我要,倒是可以暗中送去。”

“你也這麼說?我且跟小姐商量商量。小姐,我把你吹捧為博多第一,你卻拍拍屁股回來了。我再送女子去,可怎麼跟大人說?難道要我說是博多第二美女?”

“那就要看老爺子您自己的主意了,奴家怎麼知道。”那女人抿嘴一笑,“小女子喜歡您這樣的男子。讓奴家伺候您吧。”

“你是存心戲弄老夫!治部少輔這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隻是我宗湛一人之錯,倒無妨,可我決不允許妨礙博多眾人。你也算是俠義心腸,為了我們,為了博多百姓,就請你幫幫老夫如何?”

“嗬嗬,老爺子可真是口舌如蜜,可這也沒用。小女子無非一介女流,既然那人心胸如此狹隘,就更令人生厭了。”

“小姐!”

“啊呀,臉色莫要那麼嚇人嘛。不過,這樣看起來,老爺子愈像個錚錚男兒了。”

“罷了。”

“真的?那小女子多謝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島屋嗬嗬笑了起來。

“島屋,笑什麼?”

“不不。我隻是覺得你太可憐了,忍不住發笑。”

“哼,我可真惱了。好,我不求你。但你得告訴我,為何如此討厭治部。問明白了,也是一個教訓。弄不明白原因,便無法挑選合適的女子。說吧,小姐。”宗湛衝女子道。

那女子臉色一正,令人感覺她與此前判若兩人,臉上竟充滿悲哀,寒氣逼人。“那奴家就告訴您,把一切都告訴您……”女子言中哀怨愈甚,“老爺子,小女子出生於薩摩。”

“我知道,你心裏苦。”

“不,老爺子不會明白奴家的悲傷。您錦衣玉食,怎知一個薩摩農家女子的心。”女人打斷宗湛,“我聽說,故鄉的人口現在隻剩下兩成。大家都忍受不了橫征暴斂,逃亡去了……”

“唉!連年征戰,實在苦了百姓。”

“小女子家尚還殘存……我家全是女兒,我是長女。不消說,姊妹五個先後都被賣掉了。父母依然留在家中,他們對故鄉的眷戀,您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你們姊妹五人都不在父母身邊?”

“是。”女子點點頭,苦笑,“雖說如此,我卻不怨那些為官的。這些都是因為太閣的野心……當然,太閣也並非心存惡意,他也是為了日本。這些我都知道。”

宗湛吃驚地看了宗室一眼,宗室依然不動聲色。

“實陳上,島津重臣也在頻頻拜訪治部大人,向大人訴苦。”女子從容道。

“此事當真?”宗湛驚道。

宗室輕輕點頭,“聽說昨日也去了一批,新納旅庵、町田出羽、本田六右衛門等人還和治部大人談了半日。”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連年征戰不說,再加上狂風暴雨釀成的洪澇,真是民不聊生啊。”

“現在難民也還源源不斷。”

宗湛點點頭,轉向女人,“那後來呢?”

“治部大人向島津重臣們麵授機宜時,小女子剛巧在旁。為了防止領民外逃,治部大人令他們向那些要賣身的百姓收一鬥米。老爺子您想,都到了賣兒鬻女的地步,百姓怎還有米?沒有米卻讓人交米,寧願讓老百姓吃泥土,也不許其逃走,這是什麼世道?他們還說,若還有逃走者,就讓裏正代交。這樣一來,裏正隻好對村民嚴加看管,不許人逃走……老爺子,小女子身子下賤,無論對方多麼卑賤,是水手還是人夫,我都願意委身於他。小女子是帶著這樣的想法進貴府的。可我從來……未想過要賣身給一個惡魔。”

宗湛的眼圈不覺紅了,他撓了撓頭,道:“唉,太閣大人也沒留下什麼好禮啊。”

宗室閉上眼,像是在祈禱。

“明知一粒米都沒有了,卻偏偏要人交出一鬥米!”宗湛長歎一聲,對女子道,“你也情有可原。隻是,你若以此為由回來,也有些說不過去。你說呢?”

女子慌忙拭了拭眼淚,“請老爺子原諒。小女子無話可說,亦無計可施。”說完,她又恢複了剛才的嬌媚,笑道:“不然,您就說是治部少輔大人把我趕了出來。”

“趕了出來?”

“是。那位大人還沒碰我,就板著臉問我有沒有毛病。”

“毛病?”

“是,小女子身在花街柳巷……”

“哦,這倒有些道理。那麼你是如何回話的?”

女子眼神堅定,坦然答道:“我說,大人這般害怕,就讓我回吧。”

“哈哈……他當然害怕了。你這麼一說,治部肯定無言以對。”

“不,老爺子想差了。他一本正經坐在那裏,責備我把他當成了什麼人!”

“哦?”

“我本想回答說,他身子貴重,要代太閣掌管天下……可若那麼回答,恐會頗為無禮。不過他卻絮絮叨叨訓斥了我近半個時辰。”

小個子三成聳著肩,在房中訓斥女子的樣子,不禁浮現在眼前。宗湛直想笑。是啊,他那個樣子,連女人都會討厭……宗湛點點頭。“好了好了,你先到一邊候著,我和島屋再合計合計。”

女子退了出去。宗湛放聲笑了起來,“我心裏是越來越沒底了。”

島井宗室卻道:“我明白治部轉住我家的原因了。”

宗湛輕輕擺手道:“我也明白。他是不想讓毛利大人和淺野大人知道他的意圖。估計不久之後,也會以你家不便為由,搬進多多良村的名島城。”

“神屋先生連這都想到了?”

“不錯。看來同朝鮮的談判,毫不順利。”

“是。開始時還想把一位朝鮮王子扣為人質,此外,還想讓朝鮮年年進貢大米、虎皮、豹皮、藥種、蜂蜜等。可事情遠無那麼簡單……”

“或許太閣已薨的消息被泄露了。”

“讓王子做人質的事也就算了,唯有進貢一事,關係到朝廷麵子,所以幾次三番命令在朝將士和朝鮮談判。可連此事好像也被拒絕了。”

島井宗室說完,神屋宗湛低頭沉思,“這樣一來,天下便能安定?”

無論如何,九州都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於此次戰事,局勢大變。肥後宇土和隈本的對立本就甚是尖銳。宇土的小西行長支持澱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則忠於北政所。兩次征朝,二人都爭做前鋒,事事寸步不讓。他們的對立和領民的疲敝,讓島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盡了苦頭,尤其是在籌集軍餉和糧草諸事上。領民疲敝之狀當然不隻這兩家有,毛利、黑田、鍋島、有馬、島津等大名無不深受其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