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還是在對我說教。”
“原諒我多嘴……”
“阿鬆,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做法有不妥之處,擔心前田一門有敗亡的危險?”
“實在不敢說。”
“你隻管說,你的看法往往有理。”利家認真起來,“你剛才說,讓我不要太勉強,是何意思?你說的‘勉強’到底指什麼?你是說我的安排太勉強,孩子們未來恐有大難?”
“不,那是在警告大人。可是大人,您當前最應思量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你認為呢?”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在經曆了漫長的歲月之後,彼此都已知根知底。利一本正經問起來,夫人眉頭也就舒展開了,“大人,最重要的事,還是天下太平。不管怎說,統一天下,創建太平盛世,是右府和太閣終生的宏願,也是他們苦心經營的大業。”夫人聲音聽起來雖平和,眼神卻十分銳利。
“有理。”利家仔細思量著妻子的話,“若天下太平,前田一門也就安泰了,幼主自然無事。”
“正是。聽上去似乎很明白,可大人模糊不清的,不正是這些嗎?大人隨意指責他人,心胸狹隘,動輒發怒,一旦點起火來,被燒掉的可不止敵人啊……一旦前田受損,豐臣氏絕不會安泰。因此,還請大人少安毋躁。若治部與德川之間有什麼齟齬,您再出麵協調不遲。前田隻要穩住自身就足夠了,千萬不可勉力為之。無論是哪個孩子身有不測,都會嚴重削弱我家的實力,導致天下大亂,違背右府和太閣的遺誌。”夫人終把一腔心聲都傾訴給了丈夫。利家閉著眼傾聽著,他在仔細回味妻子的每字每句。
“哦,光顧說話,連茶都忘了上來……”說著,夫人就要起身離去。
“等等。”利家叫住夫人,“阿鬆,就把你剛才的話,作為前田一門的家訓吧。”
“大人說什麼?”
“無論何時,前田一家都要致力於天下太平。為了保存實力,切勿輕舉妄動。”
“真是這樣,就再好不過了。這種觀念若能深入子子孫孫心裏,前田一門定會一直昌盛。”
“說得好。這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士心得。好,去端茶來吧。”
“這就去。”夫人興衝衝起身出去,恰好在此時,利長走了進來:“父親大人,您身體可好?”
“唔。雖不很好,但也不壞。”
“方才淺野幸長回來,孩兒在城裏見到他了。”
“哦,左京大夫還好吧?”
利長道:“聽說博多那邊起了爭執。”
“和誰?”
“治部和加藤主計頭。爭執又不斷升級,小西行長已到五奉行麵前狀告了加藤和淺野。”
“剛一回來,就起紛爭?”
“這次好像不太容易平息。雙方都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爭執的原因是什麼?”
“據說是撤兵時小西大人拖了後腿。加藤非要爭個勝負,還搬出小西以前的醜事。看來這次真有些麻煩了。”
“利長,你聽著,萬不可卷入紛爭。”
“孩兒又不是小孩子,母親也已教導過了。”
正在這時,利長之弟利政氣喘籲籲跑了進來。利政今年才二十一,勇武的樣子,和年輕時的前田犬千代一模一樣。他對哥哥輕輕施了一禮,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利政,你笑什麼?父親大人正在病中呢。”
“哈哈哈哈,父親大人,治部少輔正向這裏趕來。”
“治部要來這裏?那有什麼可笑的!”利家故意沉下臉,“好生跟你兄長學一學,不要老是冒冒失失。”
可利政還是忍不住發笑,“父親大人,聽說治部少輔從博多的煙花巷裏買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啊。”
“美女?”
“一本正經的治部少輔竟然……哈哈哈哈。如今早已是滿城風雨了。聽說這個女子在柳町和淺野左京大夫,還有鍋島勝茂都相好過。治部少輔返老還童了,似乎要和年輕武士們一比高下呢。聽說,這還是澱夫人說的。哈哈哈……”
“我不覺得好笑。”利長道。
“好笑的還在後頭呢,兄長,治部既敢把年輕女子帶回來,就說明他有膽魄啊。這不就有意思了嗎?”
利長偷偷看了一眼父親,見利家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便閉了口。
“治部少輔先尋得佳人,然後可再向父親推薦美人。澱夫人是這麼說的。”
“嗯?”
“所以才有趣嘛。兄長,你認為治部少輔會向父親椎薦什麼樣的女子?”
“利政,說話注意分寸。你過於輕浮了。”
“兄長差矣。聽傳言,澱夫人笑說治部少輔欲把她推薦給父親,此言若屬實,天下恐再無更可笑的事了。哈哈哈。”
利家再次沉下臉。“說話注意點,利政!”話音剛落,他就輕輕咳嗽起來。阿鬆夫人端著茶走了進來。利政悄悄收斂起笑容,為父親揉起背來。
一個人影出現在隔扇外,是利家親信不破大學。“大人,石田治部少輔前來探望。”
“果然來了。”利政惡作劇般嘻嘻笑了起來。
“你太放肆了,利政!”利家輕輕嗬斥一句,正了正衣冠。無論來者是誰,利家都是身著正裝,在廳裏會見。可今天似有些反常。
“身在病中,隻好失禮了。你把他引到這裏來吧。”利家內心不甚痛快,但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他已不是年輕時那個前田了。
“利長、利政,你們退下吧。他恐是為幼主搬遷大阪城的事來和我商量的。”利家喝退兩個兒子,努力壓製住咳嗽,等候三成。
三成進來後,恭恭敬敬地施禮問安:“剛才在城中走錯了路,現在才遲遲趕來。大人身體如何?”
“無甚大礙,怕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大人臉色比三成預料中要好許多,這樣三成就放心了。為了豐臣氏,為了天下,還請大人多多珍重啊。”三成畢恭畢敬道,“想必大人也有所耳聞吧——內府行動起來了。”
“內府?”
“原來大人還不知?他終於要露出隱藏已久的爪子了。”三成顯得相當沉著,冷冷道,“聽說在下不在時,他遍訪長曾我部盛親、新莊直賴、島津義久、細川幽齋藤孝等人……細川氏與貴府乃是親戚,三成還以為大人已有所耳聞。”
“我毫不知情。治部,你是說,內府做了什麼不當之事?”
“是啊,的確讓人難以原諒……照三成看,他根本就是在無情地踐踏太閣大人的遺訓和法今。”
“哦?”
“難道大人還不知?”三成道,“他的所作所為,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閣有令,諸大名婚姻之事,必須要得到太閣允許。他卻恣意踐踏太閣命令,不斷和伊達政宗、福島正則、蜂須賀家政等私自通婚。”
“唔?”
“三成非妄言,已特意派人仔細查過,事事都證據確鑿。太閣葬禮尚未舉行,他便如此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我們若坐視不管,怎向天下交代?”
利家默默凝神,許久不言。這種事,家康也許真能做出來……可轉念一想,若冒冒失失就指責家康,將會造成何樣後果呢?行動之前,必須要有萬全之策。太閣已經故去,一切政務都交與家康。如此一來,在太閣歸天之後,諸大名的婚事得到家康允許即可——家康定會這樣反駁。
看到利家沉默不語,三成悄悄往前挪了挪。“當然,我們盡量不要把事情鬧僵。但若置之不理,太閣大人的法令遲早要被他破壞殆盡,斯時大人顏麵何存?幼主形同虛設,我們自然也無法向太閣交待啊。”說到這裏,三成加重了語氣,“他欲把伊達政宗之女迎為六子忠輝正室,不用說,是為了牽製上杉氏。他還把同母異父弟弟久鬆康元之女,以養女名義嫁給福島正則嗣子忠勝,把孫婿小笠原秀政之女嫁給蜂須賀家政嫡子至鎮。除此之外,他似也在主動謀求和加藤清正聯姻……他正在企圖分裂眾從小就追隨太閣大人的武將,無論是福島,還是蜂須賀、加藤,內府的為人究竟如何,我想他們不可能不知。可事已至此……”
“治部大人,此事非同小可,須得慎重考慮,慎之又慎啊。”
“大人所言極是,決不能坐視不理。”
“可我們一旦貿然將此事提出,對方說,太閣既已歸天,將一切政務委托內府……一旦我們駁不倒他,反倒於我們不利,恐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所以,必須另想辦法。”利家牢牢盯住三成額頭,“自幼追隨太閣的那些武將故意要和家康聯姻,其原因究竟是什麼?值得我們仔細思量啊。”
“大人難道認為,他們主動接近內府,是出於對三成的反感?”
“若真是這樣,你欲如何應對?”利家最近也學會挖苦人了,“但說到底,我們隻是猜測,或許他們是想通過接近內府,來謀求幼主安泰。”
“哦?”
“或許他們認為,對於豐臣氏,你比內府更危險,你的存在讓他們不敢疏忽大意。”
聽了這話,三成臉都漲紅了,猛抬起頭,死死盯住利家。他萬萬沒想到,如此辛辣的諷刺居然出自素來溫厚的利家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