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內府鐵腸(2 / 3)

“回想起來,前田大人當年乃是信長公親隨,我則如信長公兄弟一般。如今盡管太閣已經故去,天下太平的擔子還是要眾人來分擔啊……想來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親正似已完全被家康感動,道:“是啊,過得真快,所謂日月如梭啊。”

“是。因此須懇請前田大人千萬珍重。信長公畢生的宏願、太閣終生的大誌,能夠領會的人現已不多了,而前田大人就是這為數不多的人之一。”

“內府所言極是。”

“承兌大師,這一點你也要牢記在心才是。”家康不露聲色,看著承兌,“不用我多說,信長公是希望統一的日本能夠富強起來。為了繼承此遺誌,太閣賭上了身家性命。作為信長公的追隨者,我們必須做什麼,其實非常清楚: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太閣締造的太平盛世的根基發生動搖。前田大納言便是一直以此為己任的仁者。值此關鍵時刻,務必請大納言保重身體……你們一定要把這些話轉達給大納言。”

“遵命!”

“近來事務繁雜,太閣的葬禮、民間的謠言,無不令人憂心。伏見這邊,家康亦絲毫不敢懈怠,而大阪就全拜托給前田大納言了。你們定要把這些話也轉達給大納言。”

“我們全都記下了,請大人放心。”

“另,聽說前田大人要從加賀調集五千多人馬,不知事情進展是否順利?”

一聽這話,親正嚇得一哆嗦,雙手放於膝上道:“應該比較順利……”

“理當如此。這些事,我想前田大人絕不會疏忽大意。我也放心了……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在此用些便飯吧。來人,上菜。”

一直在外間伺候的近侍應聲進來。親正和承兌麵麵相覷,二人一直以為,家康會提及三成。二人還曾打算不露聲色向家康透露,說發起這次行動的中心人物不是利家,而是三成。可是家康隻字未提。

不久,侍女端了膳食進來,一人又惶惶對視。此次出使其實極其凶險,一旦家康態度強硬,結果難以預料。

前田和德川的實力難分伯仲。但一旦大名們也卷進來,結果便一清二楚了,因此二位使者一直惴惴不安。沒想到家康不但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話題岔了開去,還大義凜然,步步相逼。這樣一來,回到大阪之後如何稟報,就成了難題。不過事實確如家康所說,能夠領會信長公與太閣大誌精髓之人,非前田利家莫屬。隻要利家和家康不失和,天下自然平安無事。可是身為使者,這樣回去,總覺有些尷尬。二人此時如坐針氈,甚至戰戰兢兢。

“怠慢二位了,隻有些若狹產的魚。請二位好歹吃飽再去。”家康笑道,“哎呀,見諒,在大師麵前竟提到葷腥之物。這是樹葉,樹葉,是若狹產的樹葉。哈哈……”

二人麵麵相覷,拿起筷子。家康仍然胃口頗好,大口用飯,二位使者卻怎麼也吃不下,憂慮緊緊纏繞住他們。

正在這尺寸,井伊直政走了進來,“大人,打擾了。發生了十萬火急之事。”

家康邊咀嚼魚肉邊道:“什麼事?就在這裏說吧。”

“是。神原式部大輔康政已經進入近江。”

“康政這麼快啊。那又怎樣?”

“沿途聽到些流言,大家都十分氣憤。”

“他率部前來了?”

“是。人數還略有些多。”

“他帶了多少人?”

“聽說有四萬多人,正浩浩蕩蕩……”

“四萬?”

“是。若他們全數進入京城,恐怕連糧食也不夠吃了。”

“讓他們在近江一帶停止前進。聽說前田的人馬就要進入大阪了,畿內的治安也就不用擔心了。告訴他們,不要急躁,然後讓其立刻籌集糧草。既然已經出來了,也不能讓士兵餓肚子。”家康幾句話就把直政打發下去,舉著筷子嘟嚷道,“你們都聽見了吧,從京城到伏見這一帶不用擔心了。你們回去之後,仔細稟報大納言。”

聽到這話,二人的筷子差點沒掉下來,他們慌忙正了正坐姿。家康似乎依然隻顧滿足口腹之欲,大口大口咀嚼著。

四萬兵力恐怕有假,可神原康政正帶領大隊人馬趕赴京城,卻是事實。

“沒想到叨擾這麼久。我們先告辭了。”

聽承兌這麼一說,生駒親正忙推開食案。二人知道,此時在伏見的前田官邸裏,來自大阪的利家家臣村井豐後守長賴、奧村伊予守永福、德山五兵衛三人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結果。

二人相互催促著起身離席,家康像忽然想起什麼,又叫住了他們:“哦,剛才你們二人說,要把家康從五大老中除名,我想這絕不是你們二位的意思,也非前田大人的主意。”

“這,可是……”承兌張口結舌,不知所措。

“你們莫要誤會,我不是在抓你們話柄。可這話非說不可。若讓家康下台,才真正和太閣的遺命相違背。你們回去,要好生轉達於他們,讓他們今後不可再胡言妄語。”鄭重其事說完,家康又道了聲辛苦。最後遭此重重一擊,二人已完全沒有了回答的勇氣。

二人被井伊直政送走之後,家康沉下臉道:“把門窗都關上。”又命令鳥居新太郎,“咱們到有馬法印府上去,差點把法印請我觀猿樂的事忘了。”

新太郎不禁笑了,又一本正經應了一聲“是”。

家康假裝糊塗,“新太郎,你笑什麼?”

“不敢。”

“今日有馬法印家聚集了許多武將,這事你可知?”

“是。”

“就照你的想法,到那裏邊看猿樂邊體察人心。你要好生記著,這樣才不會生起摩擦。”

“是。”說話間,新太郎把拉窗都關上了,“神原大人真的進發到近江了嗎?”

“哪有這麼快?估計才到尾張一帶。這是直政出的點子。”

家康邊說邊拍手喚來侍女,“準備更衣。”

正在這時,井伊直政回來了,“加藤主計頭前來求見大人。”

“清正?”

“是。說有機密大事要和大人麵談。”井伊直政有些納悶。

聽到此話,家康目光忽地銳利起來,又轉瞬即逝。“晤。果然出事了。先不必忙更衣……直政,你把小牧之戰時裝盔甲的箱子給我找來。”不知家康在想什麼,他又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把那副甲胄給我拿來,再把清正領進來。”

井伊直政依言,讓雜役把箱子搬了來。

“把裏麵的甲胄取出。”家康讓新太郎把甲胄取出來,用懷紙輕輕擦拭。沒人知家康為何要把這東西拿出來。這副用黑絲連綴起來的白革甲胄,已經變成灰色,甚是黯淡。

這時,加藤清正在井伊直政引領下到來。一看到甲胄,他不禁一怔,以為家康正在為出征而查點武備。

“主計頭,你不是在大阪嗎,何時到伏見來了?”

“順路來向內府請安,立刻就走。”家康似聽非聽,一心侍弄那身心愛的甲胄,“主計頭,這身甲胄你不覺著眼熟嗎?”

“這……恕我眼拙。”

“這就是當年小牧之戰時我穿的甲胄啊。”家康若無其事道,一旁的新太郎和直政一愣。二人十分清楚家康絕不再戰的心誌,但並未明白,此時侍弄甲胄也是家康的計謀。

“這種危險之物,大人怎麼拿出來了?”清正輕笑道。

“甲胄危險?”

“哈哈,難道當今天下還有人要讓內府再次穿上此物,讓天下血流成河嗎?請大人還是趕緊收起來吧。”清正語氣堅定,向家康靠了靠,“在下雖也認為不會有騷動,可還是想從今夜起,在內府官邸守護。”

“你想保護我?”

“隻有在下一人,恐會引起奉行們反感。為防萬一,我想先讓福島左衛門大夫、黑田父子、藤堂和泉守、森右近大夫等人在此守衛。”

家康吃了一驚。其實藤堂高虎和森忠政早已暗中把此事告訴了他,沒想到清正居然主動來提,他十分意外。大概清正此舉也是出於對三成的反感,可是因此就把黑田父子甚至福島正則都拉攏過來,主動支持家康,這實在不大可能。“主計頭,你在大阪見到北政所夫人了嗎?”

“見到了。昨日才去請安。”

“守護於家康左右,是不是北政所的密令?”

清正表情有些僵硬,低聲道,“大人若這麼認為,我無話可說。”

從清正沉重的麵孔上,家康看到了他深深的憂慮,不免心頭一熱:一邊是看不清現實、僅憑好惡一意孤行的三成一派,另一邊是明辨是非、深明大義的清正和北政所諸人……北政所對秀賴的愛護和豐臣氏前途的擔心,絕不同於澱夫人。她和清正擔心,若現在家康和受到奉行們攛掇的前田利家打了起來,處於旋渦中心的秀賴必將灰飛煙滅。家康曾經發下誓言,決不再和豐臣氏兵戎相見。清正乃是信任家康,才要來護住他。

想及此,家康佩服地點點頭:“既然這樣,我就把甲胄收起來。新太郎,把甲胄收起。”說著,他麵帶微笑,轉向清正:“世道不寧啊,主計頭。太閣屍骨未寒,紛爭便起,讓人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