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道:“不止在下剛才跟內府提及的人,聽說大穀刑部少輔也說,若有人敢覬覦內府府邸,他隨時都會前來護衛,他的家臣們都已厲兵秣馬,隨時待命。”
“大穀吉繼?”
“是。他可不像治部那等小人。哪些是真為幼主著想,哪些是圖謀不軌,他心中明白得很。”
“為了幼主?”
“是,為了幼主。讓內府和大納言打起來,哪還有什麼好事?大概……”清正端正了一下坐姿,“北政所恐也暗中給大納言捎去了口信。我們會齊心協力守在內府身邊,竭力不讓他們鬧事。”
“我明白,主計頭。你和北政所的心意,家康心領了。家康也早就看出,申斥一事絕非出自加賀大納言本心。”
“大人已看透了?”
“鬧起來有何好處?因此,今日我才沒故意刁難使者。我沒有發動戰爭的意思,即使家臣有所舉動,也是為防萬一。”
“既然內府這麼說,我就安心了……那麼,從今夜起,福島、黑田、藤堂、森、有馬、織田有樂齋、新莊駿河守等人,就要來守衛貴府了。聽說內府大人要外出,就不打擾了,先告辭。”
家康使勁點點頭,起身把清正送到廊下。
清正去後,家康立刻準備出行。今日被邀請到有馬法印府裏欣賞猿樂的人有伊達政宗、最上義光、京極高次高知兄弟,以及富田信高、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家康已跟有馬法印和藤堂高虎合計好,與諸人邊觀猿樂邊交談,以此摸清眾人底細。可從方才清正的一番話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看來,這世上還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裏敞亮了許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覺十分憋悶。沒有譜代家臣,本來就是豐臣氏的悲哀,並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讓不少從前的戰友吃夠了苦頭死去。他就像把馴養猛獸的牢籠門打破之後,才故去。那些自幼追隨他的人,如今分裂成兩派,爭奪本來就少的餌食。而這樣一來,伊達、上杉、毛利、島津等猛獸自會再次作亂,覬覦天下。隻是目前他們尚有幾分疲憊,未緩過勁來,若不能及時果斷行動,盡快修好籠門,信長公、太閣及家康苦苦追求的天下一統的夢想,就要化為泡影。
家康隻帶了幾個隨從,便直奔有馬法印在京橋目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北政所和清正,暗自佩服他們有遠見卓識,同時也感剄極為悲哀:北政所和清正等人的行為,在三成眼裏,定是背叛。
北政所親身經曆了亂世的戰火。當年信長公被光秀所逼,最終投火本能寺時,秀吉以“為主公報仇”為名,把猛獸們集於自己麾下,憑借實力把信長公諸子排擠到權力舞台之外。當然,秀吉絕非大惡之人,因當時信長公後人還不具備馴服亂世猛獸的能力。初步平定天下的秀吉,還沒等朝鮮戰事結束,便含恨逝去,和信長公暴卒時一樣的危機再次降臨。而且,秀吉遺孤遠比信長公之後幼稚。既然如此,日本隻能寄希望於第二個秀吉來收拾殘局。這第二個人究竟是誰?隻能是家康!思來想去,北政所才令清正等人守護在家康身邊,此令背後隱藏著她悲壯的決心和蒼涼的無奈。當然,他們這麼做,無非想與家康聯手,以謀求豐臣氏的安泰。三成和清正,到底誰是忠臣,誰是奸佞?
家康等人抵達有馬法印府邸門前,微風挾著陣陣小鼓聲從府裏傳了出來。表麵上這是一場平常的猿樂戲,但氣氛十分異常。大門前,諸大名的隨從個個全副武裝,神情緊張,嚴陣以待,還有些跑腿的人慌慌張張、進進出出。他們一定都在擔心主人安危,不斷從大阪帶來消息,又立刻接受命令返回。這些人看到家康,都靜了下來,恭敬施禮。
主人有馬法印和藤堂高虎一同迎了出來。家康向他們輕輕點點頭,走了進去,一邊道:“已經開始了吧?”
“是。今日大人來得遲,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大家甚是擔心。”藤堂高虎悄悄問。
家康麵無表情,冷冷答道:“不可能有事。而且,我也絕不允許發生任何事!”有馬法印十分吃驚。家康又道:“先進去吧。”
“大人賞光,在下深感榮幸。那就小憩之後,再請大人欣賞猿樂。”
“有勞藤堂大人上茶。”法印仍然接待客人,藤堂高虎則另室與家康密談。
家康耳內聽著小鼓和笛子聲,還有茶釜中茶水沸騰之聲。
“聽說使者已經回去了。”高虎邊彎腰去看茶釜,邊若無其事道,“不過事情遠未結束啊。”
家康不答,隻是飛快地瞟了高虎一眼,坐下。
“即使三成已意識到自己的不利,可這次,以主計頭為首的武將們卻不肯善罷甘休。他們似也意識到了騷亂的根源在於三成,決不會罷休。唉,三成的疑心忒重了。”
“我不會讓他們亂起來。現在不允許發生騷亂。”家康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葬禮尚未舉行呢。”
“大人明鑒。細川氏家老鬆井佐渡也不無擔憂,他說,若對這些情況坐視不管,在三成的挑撥下,眾人定會對前田不利。”
“不錯。”
“細川越中守似已行動起來。個中定有隱居的細川藤孝在起作用。”說著,高虎把茶捧到家康麵前,“也不知前田大納言會作何反應。他有時真頑固透頂。可即便大納言穩如泰山,文臣武將仍然相互仇恨……”
也不知家康是否在聽,他漫不經心端起茶碗,大聲啜起茶水來。
“倘若大納言和內府能傾心相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鬆井等人也這麼認為。”家康喝茶時,高虎繼續道,他語氣沉著平和,“高虎初時也這麼認為。若內府和前田大人能攜手合作,就再也無人敢覬覦天下了。誰都會乖乖地把爪子藏起來,退避三舍。可世事卻變幻莫測,令人難以如願啊。”說罷,他拿起家康放下的碗,問道:“再來一碗如何?”
“不用了。”
“如今,那些人野心勃勃,企圖篡奪天下……”高虎靜靜擦拭著茶碗,微笑道,“原本前田大人就不喜三成,因此,隻要去遊說,就可爭取過他來。這樣一來,大納言和內府就把三成趕進了死胡同。他若是知難而退,倒無妨;一旦他困獸猶鬥……在下甚是擔心啊。”
“說的是。”
“此外,除了大納言和內府,還有另外三位大老。這容易讓人產生三成等人占盡優勢的錯覺。”
家康露出一絲苦笑,“藤堂,你不必擔心。”
“在下並非擔心,隻是……”
“我勝券在握。”
“此話怎講?”
“三成諸人豈是我的對手?我麵臨的,是如何繼承信長公和太閣的遺誌,如何努力創建一個太平盛世?此方為至關重要之事。要實現這個願望,我必須竭力防止大亂發生,仔細彌補缺憾,讓那些不明事理之人解得我的苦衷。”
“大人明鑒。”
“但此事卻急不得,急則亂。因此,我想托你把我的意思轉達給諸將,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你記住,絕非幾個野心勃勃的盜賊就能攪得天下大亂。我們應像神佛一樣有寬恕之心,用一片赤誠去打動他們……我想讓三成明白我的心意。”家康拍胸笑道,“萬一發生變故,我亦不懼。小牧之戰,太閣亦未占上風。但一味爭鬥,卻不能開創太平,要使人盡所長。我對此早已成竹在胸,否則何以治天下?何以奢談太平盛世?是信長公和太閣讓我明白了這些道理。”
一直側耳傾聽的高虎抬起眼,不無揶揄道:“這麼說,內府也欲讓三成盡顯所長?”
“正是。”家康使勁點頭,“人不能白活一世。我的誌向,決不會因為對手而改變。”
“不能白活一世……”高虎念叨了一遍,又笑問道,“確實如此,看來無論如何,也要讓三成不白活。”
家康不答,從高虎的笑容裏,便知他對自己的話理解得太膚淺。高虎定是以為,家康繼續讓三成蹦躂,其實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無論如何說教,短時內也無法縮短想法上的差距,說服對方的機緣遠未成熟啊——想到這裏,家康不再言語。
高虎輕輕向前靠了靠,壓低聲音道:“大人明鑒。看來在下淺薄愚鈍得很。眼下,縱容三成或許乃明智之舉。”
家康一愣。
“大人您想,此人愈是恣意妄為,諸大名就愈會疏遠於他。妙啊,還是留著他更有用。”
家康苦笑著擺了擺手,“罷了,不談這些。我們要隨時準備應對突變,當然,持身自重也甚重要,正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隻要心正,便不會魯莽,亦不會後悔。忍耐便是由此而生,不久便會利於其身。”
正在此時,主人有馬法印走了進來。“客人們似等不及了。”法印滿臉堆笑,“內府,沒什麼可擔心的。從寒舍到貴府途中,有森右近大夫守衛。傍晚之前,加藤主計頭等人也會一起去往貴府。”
家康輕輕閉上眼,覺得又好笑,又可悲。看來,法印也把那些人的行為看成懾於家康威勢,唯家康馬首是瞻了。依靠這樣的人,何能成就大業?要想不辜負神佛恩寵,完成統一大業,須有一顆赤誠之心,時時充滿自信。家康心裏的對手,便是由天意操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