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三成構禍(1 / 3)

阿袖自從被石田三成帶到大阪,常常難以成眠。石田府邸在大阪城正門左手,扼澱川而建,抬眼便是雄偉的天守閣,船櫓之聲不絕於耳。此處不愧是太閣居城,其繁華,博多根本無法比擬。盡管如此,阿袖卻無動於衷,在她眼中,這一切與她全然無關。

初時,阿袖還以為三成乃是寂寞難耐,眷戀自己的美貌,才把她帶來。對三成這樣的人,此舉不難理解,正如眷戀母親乳汁的嬰兒,與自己信任的女人親近,的確可以打開心結……在到達大阪之前,阿袖一直懷有這種想法,她甚至覺得,自己正逐漸成為三成難以割舍的女人。

可是,等到了大阪,三成卻完全換了一個人,張口閉口“為了幼主”,常常乘船順澱川而下。阿袖最近才得知,前田府和澱屋的宅子都在澱川邊上。近來,三成一去前田府便常常夜不歸宿。阿袖心中疑惑,便詢問伺候自己的下人氏家作兵衛,誰知作兵衛笑答道:“大納言病了。大人是去照看大納言。”

盡管如此,阿袖還是覺得異常。她雖也聽說過前田大納言乃是已故太閣托孤重臣,可更重要的還應是秀賴公子啊。秀賴公子就在城中,三成難得拜訪,反而老往前田府裏跑。秀賴雖還有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二輔臣,可阿袖總覺不妥。而且,三成回來之後,常常一言不發,臉上也不見一絲笑客。

家裏總是顯得空蕩蕩的,即使偶爾同床共枕,三成似也忘記了阿袖在旁,獨自苦惱著。阿袖因此更是情緒低落,常常夜不能寐。

最近一兩日,周圍吵吵嚷嚷起來。不知是哪裏來的一些粗魯武人,守在府邸周圍。

這日早晨亦不例外,三成剛洗了一把臉,便準備立刻外出。昨夜似也沒睡好,他的眼瞼還略微有些紅腫。侍童遞過麵巾來,他也忘了接,看起來甚是異常。阿袖忍無可忍道:“大人,奴婢有幾句話要說。”

三成回過頭,表情十分可怕,待看到阿袖熠熠生光的雙眸,方才輕輕歎了口氣,正過身來,“你有何事?”

“奴婢很擔心。”阿袖語氣堅定,“最近大人身子愈加單薄了。長此以往,必會病倒。盡管您自己顧不上,可您身邊的人卻擔心不已啊。”

三成吃驚地睜大眼,露出一絲苦笑,歎了口氣,“你誤會了。”

“這麼說,大人既沒生病,也不覺疲勞?”

“你長於煙花巷,怎能明我心?我把你帶到大阪來,隻是不想把你放在宗室和宗湛身邊。勸你不要誤以為我垂涎你的美色,多管閑事。”

阿袖隻覺臉上火辣辣的,輕輕笑道:“嗬嗬,大人不必再裝了。一味爭強好勝,把別人往壞處去想,正直之人就會把大人看作口是心非、不得不防的小人。”一口氣駁完,阿袖暗想,這大概就是他孤獨的真正原因吧。“昨晚,大人還說了夢話,難道自己不知嗎?”

“夢話?”

“是。在夢裏,大人拚命求助,好像在被人追趕。”

阿袖的話深深觸動了三成。一瞬間,他的嘴唇變得異常蒼白。

“阿袖雖不能完全明白大人內心,但知大人定是身心俱疲。照此下去,鐵人亦會生鏽……”阿袖慢慢蹭到三成膝前,“大人,求求您,求您抱一抱我這弱女子吧。奴婢若有錯,死不足惜,但您若一直這般下去,怎麼得了啊?”

三成無言。看得出來,戒心和狼狽變織於一處,讓他不能平靜。阿袖也沉默不語。她知,在這種情況下,繼續詰問下去,隻會招來危險。男人被人識破弱點,往往會失去理智,憤怒反擊。

氣氛依然沉悶,或許三成是從阿袖的話中受到了啟發,正在仔細思量心事。

突然,三成低低笑了起來,聽起來似在自嘲。他把手搭在阿袖肩上,道:“看來,你還真是個有趣的女人。”

“不。陪伴在大人身邊這些日子,阿袖一直認為大人是可悲之人。這是阿袖的真心話……”

三成又低笑了一聲,“哦,我真是個可悲的人?”

“是。世上並非事事都能如人所願,這並非人的過錯。”

“你是說,眾人都在自食惡果?”

“不,阿袖的意思,是人不該性急。一旦急躁起來,常會怨天尤人,將自己置於最可怕的地獄。”阿袖帶著幾分嬌媚。她深知,尋常男子都會為她的嬌媚所迷,軟下心來。

不料三成卻輕輕推開她,“阿袖,你是個能看穿男人內心的女人啊。”

“大人何出此言?”

“莫要慌。若不是你身負重任……”

“重任?”

“三成並非不想講,也想找個人傾訴苦悶,可是你知嗎,阿袖,我若是對誰和盤托出,就必須殺掉此人。你不要多問了。”

但阿袖卻淡然道:“可即使大人什麼也不告訴阿袖,阿袖也不能活著走出這裏。”

“認為我不會讓你活著出去?”

“是。想必大人十分清楚,奴婢是受宗湛之托,來到大人身邊的。”

“唔。”

“宗湛和宗室要我打探一事,那便是,大人究竟要和內府握手言和,還是決一死戰。”阿袖不動聲色,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並且,阿袖已打探清楚,大人決不會和內府言和,戰事必定會爆發……因此,阿袖還能走出這裏?”

三成目齜欲裂,瞪著阿袖:自己的內心,為何竟被這個女子看得如此清楚?他根本沒有和家康妥協的打算,太閣尚在世時,他就已下此決心。因此,回京之後,他已兩次策劃除掉家康,可都事與願違。

一次是在秀賴搬到大阪、家康回程之時,三成本想在途中偷襲,可不知家康是否對此早有所察,出城之後,哪裏也沒去,單是拍馬急行。他恐早就計算好了,沿河一帶都是三成的勢力範圍,才用了金蟬脫殼之計。

第二次,便是十九日,以四大老和五奉行名義,遣承兌和生駒親正申斥家康。照三成的設想,若派人前去申斥,家康定會親自到大阪,為自己開脫,那便是天賜良機。沒想到,家康巧妙地搪塞了過去,不但沒有來大阪,反而將了三成一軍。

從那之後,三成就夜不能寐了。

正如阿袖所言,三成當然不會單獨和家康開戰,他深知自己沒有那樣的實力。因此,他才不斷尋覓良機,企圖暗中除去家康。隻要除掉了家康,他就可以在秀賴和利家的庇護下,借豐臣氏號令天下。但他苦心製造的機會都失去了,隻好用最後一招——先煽動利家,然後糾集天下大名,一起剪除家康。但他未想到,承兌和生駒親正回來後,利家的想法逐漸改變了。若再派人去申斥其他與此事相關之人,別人會如何答複,實在難料。而且,細川忠興也意外地熱心起來,反複遊說利家,把利家的鬥誌漸漸瓦解了。

若與利家反目,三成將以何立足?隻有背靠利家這棵大樹,他才能成為豐臣氏的頂梁柱;而一旦離開利家的庇護,他就和加藤、福島等人並無不同,隻是一個遠離權柄的大名。僅憑江州佐和山二十五萬石,他怎能與年賦近三百萬石的家康抗衡?這些苦悶攪得三成寢食難安,終讓阿袖看了出來。

“你已作好死在此處的打算?”三成額上滲出一層細汗,呻吟道,“既如此,我無話可說。希望這些話到此為止,你休要再提!”

阿袖忽然滿臉堆笑,搖了搖頭,“不,正因奴婢已想透了,才提出來。大人現在身處險境啊。”

“你怎會知道?”

“嗬嗬,大概是阿袖的一生比大人更不幸的緣故。人都有時來運轉之時,也有倒黴透頂之日。時來運轉時,運氣擋也擋不住;而命運不濟時,愈掙紮愈會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阿袖大笑道,“大人此前太幸運了,可謂一帆風順,甚至讓人妒嫉。”

“你在胡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