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擔心,有大納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邊。”澱夫人似對長時的誦經感到有些厭煩,“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納言拖著病體,實是不易。”
三成輕輕頷首道:“夫人,太閣臨終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麼說?”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諸位大名,才發現太閣的擔心不無道理。”
“你想說什麼,治部大人?”
“三成擔心幼主成年後,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輕描淡寫,把視線移到一邊,“哦,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圖》嗎?真是不錯。”
“治部大人,但凡太閣身邊的人,無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後事托付給誰,太閣也著實煞費苦心。”
“你究竟要說什麼?”
“大人曾和我商議,究竟要把夫人托付給大納言還是內府。”三成語調愈來愈輕鬆,“最初聽到此事,三成覺得可笑……以為大人是病糊塗了,竟如此荒唐。現在,終於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澱夫人目光灼灼,朗聲笑道:“嗬嗬,我以為是何事,竟還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從前,三成對澱夫人這種笑聲絕不會聽而不聞。在這笑聲當中,絲毫感覺不到背負豐臣氏前途的責任,隻有對人生變幻無常的感歎,和女人的虛偽與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卻異常冷靜。他已想通了,從今日起,隻要與他的目的無關之事,一概聽之任之。“夫人似還不知。”
澱夫人又笑了,她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說笑也就罷了……治部大人不會真這麼想吧?”
“千真萬確。”三成微笑道,“不是大納言,便是內府,總之,要在這二人當中選一個。這確實是太閣遺言。這樣一來,幼主就會成為別人的繼子……夫人也可說服丈夫,讓他履行承諾……我想大人定是出於這樣的思量。”
“嗬嗬,治部大人說笑了,大人考慮得再長遠,也不會想到來安排我的事情。”
“所以在下才說,大人的確是煞費苦心。無他,隻因大人深愛著夫人您。不信您看,太閣的擔心已初現端倪,夫人難道未看出嗎?”
“你在說什麼?有誰敢把幼主怎樣?”
“這個,在下不能明言。大納言重病在身,另當別論,但眾大名可都在看內府臉色呢……啊,罷了罷了,我竟說出些不合時宜之言。夫人就當沒聽見吧。”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在下還有事,恕先告辭。”看到自己的一番話已足以打動澱夫人,他便真站起欲走。
“且等一等,治部大人。”
“夫人,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說著,三成徑直出了客殿,他又一次為自己的變化感到驚喜。先前,他總是無所顧忌地斥責那些忠厚耿直、真心想接近他的人,結果讓眾人對他產生反感,以為他生性傲慢。可如今,一切都變了。
三成一路小跑,穿過通向正殿的走廊,忽然頓悟,不禁使勁拍了拍大腿。家康的目的,是“奪取天下”。麵對這個目的,他已心堅如鐵,能與家康鬥!想到此,三成眼前忽然浮現出阿袖專注的眼神,他苦笑了。
從正殿到大佛殿東麵,鋪滿白沙的路上撒滿明媚的陽光,賞心悅目。
“不能動搖。這個決心不能再動搖了!”三成自言自語。
三成離去後,空曠的客殿裏隻剩下澱夫人一人。她又一次放聲笑了。但這一次和方才的笑絕不一樣。人都有幾張不同的麵孔。澱夫人為三成的話驚慌,卻隻是瞬間之事。家康難道真是一條盯準了秀賴的毒蛇?這種想法轉瞬即逝,澱夫人心底很快產生了終於掙脫桎梏的感覺,真是匪夷所思。
秀吉居然在為把澱夫人托給利家還是家康,猶豫不決……如果這是真的,對澱夫人來說,就像解開了綁縛她已久的繩索。此前澱夫人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俘虜,即使秀吉故去,也無絲毫改變。太閣生前,她被牢牢鎖在太閣侍妾之位上。太閣逝去後,她又被鎖在了幼主生母之位上,一動也不能動。
若單是為了秀賴,嫁給誰都可……澱夫人忽然覺得周圍敞亮了起來,心中的鬱結打開了。如此說來,這次規模盛大的葬禮,或許就是為解開苟活於世的人的心結而舉行的。
稱自己非僧非俗的親鸞上人曾道:“吾閉眼時,便拋之加茂川,以果魚腹。”
與親鸞上人比,太閣執著得多,悲涼得多。為了兒子,他甚至考慮把其生母托付給另外一個男子,而這足以給束縛澱夫人的密室打開一扇明亮的窗戶。
“他扔下心愛的秀賴,一個人走了。”澱夫人有些不安地站起來,走到廊下,又踱了回來。她還是不想去葬禮現場,仍在胡思亂想:若真有那一天,她須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秀賴的安泰,她能像親鸞一樣灑脫嗎……當然,此時並無人逼迫她思量這些問題,她也無需現在回答。
“不用擔心,安心成佛去吧。幼主身邊有我守護呢。”不知不覺,澱夫人喃喃自語。一邊是沉著老練、堅如磐石的家康,另一邊是言必稱為豐臣氏、爭強好勝的三成,他們自己還不知,不久之後,他們也會如太閣一樣逝去……澱夫人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