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竟都憎惡三成。聯姻的確是家康之為,但太閣尚未故去之時,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嗎?對於此次聯姻事件,眾人多視而不見,而死死揪住不放,甚至煽動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嗎?對於這些事,世間或許早有公論: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釁。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難,家康自會采取手段自衛。也許,人們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負了太閣苦心,才憎恨於他……
三成悄悄向身後望了望,正好望見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轉過身,正了正姿勢。無需再回頭了,不僅是清正,黑田長政、細川忠興、淺野幸長、福島正則、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齊刷刷射向他,似在責問。正是這些憎惡的目光,讓三成下定了決心。
我隻有一條路可走了——三成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誦經聲中,三成思索著“時日”。時日多麼奇妙!究竟是誰從什麼時候開始讓時日流淌的?總之,時日在一日一刻永無停歇地流淌,從無盡的過去流向永遠的未來,目不能見,身不能觸,可它還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們說著“此時”,此時已成過去;人們說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時”;就算是“將來”願望得以實現,片刻後再回顧,又會發現,那是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
太閣立在三成麵前時,三成覺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時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長、變老、死去……僅此而已。
如此想來,人世的一切怨恨與陰謀、一切榮華和誌向,都不過是塵芥。人因歲月而成長,又被歲月推向死亡,被歲月遺忘。在這鐵的法則麵前,人多麼無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變去歲,在歲月的長河中,三成無非一片枯葉,根本無足輕重。
值得信賴的,隻有“今朝”。但人們總把“今朝”錯當成永遠,在短暫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詛咒之後,迎來死亡。讓太閣苦心經營的天下分崩離析,罪魁禍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許一切全是時間在作祟……雖說如此,可人們願因此而無所作為嗎?
三成正想及此,旁邊的長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請上番……”
緩緩站起身,三成才發現上座的利家和秀賴都已不見了蹤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後陪著秀賴離開了。上座隻剩下三成的宿敵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著香,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給太閣的陰靈上香,而是在給“時日”上香。上香畢,他回頭看了家康一眼,驚詫不已。不知為何,看到家康那肥碩的身軀,三成的心緒竟和初來到此地時截然不同了,既無憎恨,也無憤怒,甚至更無壓迫之感。
誦經持續了兩個半時辰,才暫時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後走向方廣寺客房時,納悶不已:自己的心情為何變得如此輕鬆?從前,他對家康的感情隻有四個字:不共戴天。隻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萬分;可今日,他卻能心平氣和跟在家康身後。當然,他現在並無加害家康之念,否則定不會如此坦然。盡管如此,他心底的殺氣卻越來越堅定,心情反倒回歸了平靜。如此說來,從前他確未下決斷,隻是一味地憎恨對方,致力於揭穿對手的野心,陷入了執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發現北政所和澱夫人已先到了,秀賴似乎在別的房間。家康頗為困難地彎下他那肥碩的軀體,在二位夫人麵前坐下,為獲贈向島府邸的事道謝:“不愧是太閣精挑細選的地方,那裏的風景真是賞心悅目……”
真是一塊好地方,再也無需擔心有人會偷襲了——家康嘴上雖未這般說,可三成卻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從前,他定會皺起眉毛,諷家康一兩句。
家康致謝畢,回頭看看三成,道:“治部,這兒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鄭重地施禮,回道:“不敢,都是因為追慕太閣,這樣,三成也算安心了。”說話間,他絲毫不覺痛苦,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說的是,我肩頭的一副重擔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禮一切順利,三成與家康也甚是和諧,北政所似頗覺寬慰,便道:“聽說內府不日要到大阪來,別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趕快向利家還禮。
“是啊,待葬禮結束,我立刻就去。當然也要到幼主處請安。”
“內府造訪時,櫻花必綻滿枝頭了。到時可得好生招待內府才是啊。”澱夫人插了一句。
“說的是,屆時定是一片花海。說起櫻花,不禁讓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賞花會……”
“是啊,那可是太閣最後一次賞花……人一生真是變化無常。”
一瞬間,澱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這傷感卻和諧的空氣中,三成感到難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時猶豫不決,下定決心時卻已不恨,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閑聊了大約半個時辰,誦經又開始了。增田長盛前來稟報,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著,家康也站了起來。
寧寧對增田道,從今往後再也不許稱呼她為“北政所”了,要稱“高台院”。今後,她已是無牽無掛的佛門弟子。說畢,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著她離去,轉身對還不想起身的澱夫人道:“幼主還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總是自負地以為,隻有自己才是秀賴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時他甚至想嗬斥澱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屈服於家康,要毅然決然堅持自己的道路。為此,就連澱夫人也可為他所用。這個總是心高氣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澱夫人,居然也可為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