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二(1 / 1)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七日,晴。

龍圖學士是滿朝文武中唯一頗清醒的。但實在可憐,整天縮頭夾尾耷拉著耳朵蔫在朝堂上。想來潔身自好也有大大的罪過,恃才孤傲不說,膽怯怕事已失了個性。拿耗子是祖宗留下的笑柄,然而鼠輩的日益壯大,又豈能隻等著貓去盡職,貓的慈悲,自不必說了。

“目下國泰民安,全仰陛下英明……”他也學會這個,叫我心酸。

“大學士不必拘禮,可有奏?坐下,坐下慢慢說。”

他立刻雙眼濕潤,忙用手去拈,畢竟是個文人,小恩小惠即感動致此。

“臣頭膽,目下政體鬆懈,朝廷命官頗……頗腐敗,三品以下各部官員明修官道,暗納私財,收受賄賂,虧空國庫,長此以往,必生民怨,望陛下體察民情,盡早整治。”

我忽然就有些累了,歉然地打著嗬欠,半年來,我已經玩膩了皇宮三千俊男,吃厭了禦廚百樣大餐,這氣色反倒大不如從前了,就在上月,禦花園的蓮花池全謝為禿頭,於是我立刻倦了宮廷生活,單是每日批閱如山的奏折,就要了我的命,底下的狗民與人為伍欺詐勒索、偷盜財物,甚至搞假膏藥唬人,斷了子孫的飯碗,亂七八糟的事恍若一夜間冒出來,立在奏折裏向我示威,我太累了。

大學士還在自顧自地繼續:“京城守備錢駑,官位顯赫,誰料卻是條懶狗,公事全然不管,隻將自己父親老錢百般使喚,吃飯穿衣使老錢,端茶待客使老錢,料理孫兒使老錢,老錢本已年邁,不上二三年間,竟把個老錢使得筋出力盡,氣絕身亡了……這還不說,上任期間苛扣賑災糧款,私下結黨營私,狎妓取樂,前年京城文士曾聯名上告,不想反助了錢駑的官運,去年連晉****,頂了戶部侍郎肥缺,愈顯得放肆,這等不忠不孝的權臣,陛下萬不可坐視不理……”

他說了這許多,神情激動,我真是倦了,見有空隙,乘機問他:“大學士可知道哪還有比皇宮更好的去處?”

他白費了這麼多唾沫,滿臉悲憤,又不敢惱,還得低頭稟報:“臣有一友,是人,住在城市,是比這裏繁華。”

城市!小時候聽父母念叨過,說是人的世界,人我在鄉下也見過,奇怪他們隻用後腳走路,前腳抬起來做事,據說城裏人最歡迎有錢的鄉下闊佬,這話可當真?我有的是錢。

見我心動,大學士反愈見憂慮:“城市雖好,也絕非樂土,陛下若去,一路恐勞民傷財——”

“大學士不必擔憂,此去城市,隻是微服出巡,不帶隨從,至於一路盤纏……”我立刻就想起那個“肅貪官”,忙喚侍衛由國庫裏取出。我可明白,這金鑄的狗官,值很多錢的。

他還巴巴地望著我,我隻好騙他:“朕沿路再尋些人如何懲治邪惡的妙法。”

大學士將信將疑。

這等憂國憂民的,還有麼?

一九九四年六月一日,多雲。

世上果真有懲治邪惡的妙法?大概有吧,但沒我的重要,一來探探城市的虛實,二來老宰相的影子在眼前晃得心煩,我總要尋些破他的法門。

第二天,走後門,我溜出了宮。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一日,多雲。

入了城市,我忍不住大吃一驚。

到處是人,後腳緊挨著後腳,窄窄地走路。他們從一些大屋子裏出來,那屋便互相牽著,齊刷刷向我壓過來,我驀地就感到渺小,頓時矮了半截。

他們顯然發現了我,都心虛地看我一眼,遠遠地避開,但馬上,便冷冷地徑自走了,沒瞧見我一樣。我翹起銀白色的尾巴,看見那裏麵沒有一絲雜毛,得感謝它,那三個蠢貨因為它咬起來,最後都送了命。我跳起了宮廷舞蹈,果然,有一些人放慢了腳,停下來觀看,一個家夥就朝我走過來了,短短的四肢,臀部卻大,一隻手要摸我的屁股,又怯怯地縮回去,我給他暗示,一眥牙,卻不料他立刻麵如土色地逃開了,再不敢看我。

忽然聽得一聲尖叫,轉身去看,一個瘦瘦的身子躲在另一個人身後,恐懼地瞪著我,從那邊便傳出一個粗粗的聲音:“別怕,那是條母狗。”

這才發現,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才是原配。可憐我竟屈了尊嚴去**他們,在他們眼裏,我隻是條鄉下來的狗罷了,我忍不住忿忿然地回敬:“當我是條普通的狗,你們終歸要上當的。我是女王,我是女王陛下!汪汪汪!”

他們轟一下都散了,他們骨子裏還是怕我。我拂袖而去。

隻是見了這許多奇怪的人,唯獨不見狗的影子,我不免煩燥起來。莫非他們都失了本性,躲起來享福了?或者,也和這些人一樣,正板著麵孔從哪一座宮殿裏冷冷地走出來?

我遠遠嗅到一股氣味。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