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入夜之後睡了三個小時,乘著馬車在草原上奔馳的這個夜晚並不是特別的難受。

東方微亮的時候,伊娃好像撐不住了,她靠著我的肩膀,小睡了一會兒。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它的光芒點亮了我們前方大地上盤亙的那一條寬闊的帶子。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伊娃。

伊娃呢喃著發出“嗚嗚”的聲音,用手揉眼睛的動作看起來像個未滿十歲的小孩子,她高舉雙手大大的伸了個懶腰,然後抬起頭,迷離的雙眼愣愣的看著我,一副睡傻了的模樣。

“眼屎。”我指了指她的眼角。

“啊,哦。”

她抬起右手對著眼角一陣猛搓。

片刻之後她眨著被搓紅的雙眼,一臉認真的問我:“還有麼?”

我搖搖頭,隨即將臉轉向已經近在眼前的頓河。

“到了有水的地方了,你打算怎麽處理後箱裏那可憐的女孩?”

誰知道伊娃給我賣了個關子:“到河邊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聳聳肩,這個時候我的心情並沒有好到能和伊娃互相抬杠的地步,我放鬆韁繩,讓拉著馬車的頓河馬隨性的在向河邊延伸的土路上慢跑,而我自己則望著遠方那閃著粼粼波光的頓河,思緒卻飛回了我們離開的那座小鎮。

那位青年,奧列格,多半已經犧牲了吧。

如果此時妮娜並沒有死,奧列格也沒有回到那座小鎮,我們周圍的空氣應該會輕鬆許多吧。

那樣爽朗的青年,如果和他成為朋友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錯的事情。而他的戀人妮娜,一定也是一位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他們在這片草原上相知,相愛,他們本來還應該擁有更多的東西,他們的未來本應充滿了幸福的光彩。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娜塔莉亞,想起和娜塔莉亞一同在天空中翱翔的感覺,想起和她一起在黃昏中走過的道路,想起和她一起看過的星空。

是的,我知道多半是我害死了娜塔莉亞,可如果這場戰爭沒有發生,那現在娜塔莉亞一定還在我身邊,幸福的笑著。

我看著越來越近的頓河,忽然有種衝動——我想要對這條被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奉為母親河的大河高聲詢問:

呐,頓河啊,這場戰爭還要從這片土地上,從這片天空下,奪走多少美好的事物?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廣袤的草原上到處裝點著年輕的寡婦,我們的父親,靜靜的頓河兩岸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那滾滾的波濤,就是爹娘的眼淚。”

我聽出來這是一首哥薩克古歌,頓河軍區歌舞團到我們那邊巡演的時候曾經演唱過,不過這一次伊娃並沒有唱出來,隻是輕輕的吟誦著。

“為什麼不唱呢?”

“我的聲音太尖了,唱不出來那種深沉的悲愴,這種歌就是要男低音來唱才會有意境的嘛。”

說老實話,我覺得光是朗誦就已經很能體現那種悲愴了,我遙望著橫穿我們麵前的草原的頓河,它的沉靜此刻似乎又有了另一層的含義。我微微閉上眼睛,回想起軍校軍事史課程上學過的內容,回想起發生在這片草原,發生在靜靜流淌的頓涅茨河兩岸的曆次戰爭——這還真是一片多災多難的土地,它之所以會如此肥沃,一定是因為受到了無數鮮血的滋潤吧。

就在我沉湎於自己思緒當中的時候,伊娃忽然對我說:“我本以為你會是更冷酷的人呢,格裏沙。”

“你希望我更冷酷點麼?”我反問道。其實我奇怪的是,難道我的表現還不夠冷酷麼?就拿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來說,我差點槍斃一個丟掉槍的逃兵,又在同胞決定走向死地的時候推了他一把。我並不認為冷酷是一件好事,可我同樣不覺得它有什麼不好,這是西風凍原的寒冬賦予我的冰冷血脈。

“不,我覺得這樣就好。”

伊娃的話音落下,沉默暫時降臨在我們周圍。

片刻之後,換我開口:“伊娃你不也一樣,我開始以為你是個嫻靜穩重的家夥,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嘛!”

“我本來就是很開朗的人啊,隻不過……”說到這裏伊娃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霾,接著她臉上又浮現出我初見她時見過的那種透著悲傷的、溫和的笑容,她眯起眼睛,盯著不斷接近的頓河,輕盈的嗓音裏溷入了些許和她的氣質完全不符的滄桑,“總之,發生了不少事情就是了。”

這時候我們終於來到頓河的岸邊,我拉動韁繩,刹住馬兒的腳步,伊娃卻不等車停穩,就從座位上蹦了出去,以輕盈的動作落在地上。

她落地的時候那頭銀灰色的長發在空中散開,反射著朝霞的光輝,看起來像極了一對寬闊有力的翅膀。

“‘可以悲傷,可以怨天尤人,唯獨不可以逃避’麼。”她麵朝頓河的波光,複述著我昨天送別奧列格的話語。

她的表情看起來就像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接著我們倆將馬車後箱裏躺著的少女搬了出來,放在頓河岸邊的淺灘上。清澈的頓河水從少女周圍流過,靜靜的頓河溫柔的撫摸著她的女兒。

我不知道伊娃接下來打算做什麼,所以隻能安靜的站在淺灘上,任憑清澈的頓河水拍打著我的防水軍靴。我等待著伊娃下一步的動作。

伊娃轉身走回河岸上,將自己的軍靴和襪子都脫掉擺在河水夠不到的地方,她的腳踝細得可怕,白皙的肌膚有著玻璃般的剔透感,腳掌前端那一排小巧的腳趾頭上鑲嵌著粉色的指甲,和那柔嫩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她赤著腳,回到淺灘上,讓清澄的河水沒過她的腳踝。

是我的錯覺麼?我總覺得河水流過她的腳踝之後,好像和之前有點不同,又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

伊娃彎下腰,用雙手掬起一捧河水,她的盯著從指縫中不斷向外漏出的水珠,朱唇輕啟吟唱出一串意義不明的詞語。

接著她猛的直起腰,將手中的水向上拋灑。

她不斷重複這個動作,同時反複的吟唱那一段深沉悠揚的旋律。

奇怪的是,她拋起的河水並沒有悉數落下,而是有相當一部分滯留在了空中,碎成一片朦朧的霧氣。水霧迎著陽光,順著頓河的流向,越過躺在淺灘上的妮娜的屍身,向著下遊飄去,留下一條豔麗的彩虹——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通向天國的彩色道路。

忽然,我覺得我眼花了——我似乎看到一片細密的金色光點從妮娜的身體上升起,就像一群乘風飛起的蒲公英,散進水霧之中。

這些光點越怕越高,終究消融在晨曦之中。

我張大嘴巴看著這亦真亦幻的瑰麗景象,竟然沒有察覺到伊娃已經停止了吟唱。

“結束了哦,格裏沙。”

伊娃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從錯愕中喚醒。

“她已經順利的去了一個美好、幸福的地方。”

伊娃的話語聽起來既哀傷又溫柔。

我默默的將刺刀從手中的步槍上拆下,我握著它走上河岸,蹲下身子開始在柔軟的黑土地上刨坑。

由於沒有鏟子,埋掉妮娜的屍體用了我們不少時間。

伊娃從河灘上撿來一堆拳頭大小的鵝卵石,為妮娜堆了一個小小的墳塚。

不但如此,她還在墳塚前用更小塊鵝卵石排了一行字:

這裏長眠著頓河的一位好女兒,她至死沒有向敵人屈服,如果你有空的話,請為她插上一朵花吧——空軍少尉伊娃、少校格裏高利

這行字讓我又回想起昨晚送別奧列格時伊娃唱的那首軍歌。

——每當人們,從這裏走過,都說多麼美麗的花。

我不由自主的用口哨吹起那悲壯的旋律,我知道一邊吹口哨一邊敬禮不符合條令,但是我就是忍不住這樣做,隻有這樣才能恰如其分的表達我的心情。

然後,我和伊娃再次上路了。

“我發現,”走了一會兒之後,伊娃忽然開口說道,“格裏沙你對音樂挺在行的嘛,雖然歌唱得確實不太好……”

“恩。”

“有會的樂器嗎?”

“恩。”

“那個,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我側過臉,掃了身邊的伊娃一眼,發現她正擔心的看著我。

我發現我受不了伊娃那溫柔、清澈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我心扉上的鑰匙,讓我忍不住吐出心中從沒對別人說過的事情。

明明打算把一切都埋在心底裏,卻如此輕易的就說出口了——說不定我其實一直在期待著能向某個人訴說吧。

“我把我的手風琴,和娜塔莉亞留下的衣服飾品,以及其他小物件一起,埋在了基地的後山上。”

父親送給我的簡易手風琴,爺爺教給我的旋律,我都留在了那個小小的衣冠塚裏了。

“這樣啊……”

我們的談話到這裏就中斷了,伊娃安靜的坐在我身邊,用飄淼的目光注視著遠方,隨著馬車的顛簸,她那消瘦的肩膀時不時的會碰上我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