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雨從公社開會回來了。他把自己將要做民辦教師的消息告訴了一家人。大家聽了都為他高興。成儒顯得尤為激動,他對著兩位“夫人”說道:
“再過兩年,我就要退休了。退休之前,我看到佤罐兒終於有了出息,當上了老師,真正地圓了佤祖上的夢,我著實嗬喜(歡喜)啊!伢兒他媽,這恐怕就是你們說的祖宗旺人保佑咧!我就說過,我成不了儒,我的兒子一定會成為一個儒的。這不,被我說著了吧?!”
說到這裏,他又轉向兩個孩子,一手拉著一個說:
“你兩個本來都可以考大學的,但事情總是算不到的啊!佤杏雲命不好,這伢兒又疼我們三個老的和她弟弟,初中畢業就回來挑擔子吃了苦了。罐兒呢,高中畢業也回了家,可又不是你這伢兒一個人呀,大家都這樣的。所好的是你這伢兒還算有福氣,這回雖沒跳上“龍門”,也沒跳出“農門”,還是在自家吃飯在自家屙屎的農村戶口,但畢竟學的文化有了用,誰遇到不管他心裏怎麼想,嘴上總要喊你一聲先生呢!隻要佤罐子韌性(認真)幹,教得出了色,讓人都曉得,不愁以後轉不了正,吃不上皇糧(國家糧)的!你們說是不是啊?!”
“是的!是的!”大家都高興地應和著。
哈——哈——全家人都難得地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一九七二年的三月一日,又是一個正月十六。杏雨受指派來到本大隊的小學即元坔小學正式上班了。自此,他在這三尺講台前耕耘了四十多個春秋。他手執破折號似的教鞭,天天拔動勤奮大合唱的琴弦,輕輕敲醒懵懂的懶夢,悄悄地將失望點成希望!每一個春秋,他都用頓號似的汗滴,澆灌著學生的每一項成績;用逗號繼續著自己的下一個教學計劃與目標;同時把分號當作個人利益和事業之間的溝壑,從而以自己的行動在括號內書寫下“人民教師”這光榮的稱號!歲月滄桑,雖然紅筆將他額上的皺紋與鼻梁上眼鏡的度數不斷點刻加深,粉筆也將他的滿頭青絲染成了一片銀霜白雪,但他始終癡心未改,不變的永遠是那顆忠誠於黨的教育事業的紅心。那是因為,四十餘年教學生涯開始的這天,他就在心裏默默地記下了父親樸實的叮嚀,殷切的期望,也就是——韌性地教好學,教好每一個伢兒,要教得出了色,讓人都曉得!
誠然,杏雨心中理想的火炬是為他父親那深情的囑咐所點燃的。然而,現實則往往是無情的,它往往讓你很沮喪、很失望,並以此來考驗著你的意誌與信念。杏雨從一踏上教育工作崗位就當頭被潑上了一盆冷水而遇上了這樣的考驗。報到後,他領受的工作任務是一年級的一個教學包班,而且因校舍不夠,他的班級是租用的離學校五百多米遠的民房。杏雨到這兒時,隻見房子有點破,前後各有一個小門,沒有窗戶,裏麵蛛網密布,外麵沒有廁所。望著這樣一個“教室”,拎著塊小黑板站在那裏的李杏雨一下子心涼了半截,淚水直在眼裏打轉。他雖身在農村,也過慣了苦日子,但自他上小學起十餘年過去了,想不到他的小學母校竟然麵貌依舊,似乎一點兒也沒有發展,以至到今天上學的孩子多了,校舍不夠,而租用了這樣的民房。他沒有辦法,在這兒幼兒園已好多年不辦了,他的學生都是才啟蒙的娃娃,他隻能靠自己去清理,去打掃,以便先把孩子都安頓進來再說。他又趕快向房東借了兩個一米多高直徑也近一米的缸,埋在這間房的東麵,中間拉了塊塑料布,然後兩邊分別插了個標記,算是有了男女“廁所”。他忙了半天,還沒顧得上上課,卻這個尿了褲子,那個要擦屁股的找他來了。更令他頭疼的是沒多長時間,就又聽到孩子在哭叫,說是掉到糞缸裏了,他隻好趕快去救孩子,把孩子拉上來,弄水給孩子擦洗。等他這一切都忙活好,已經到散學時間了。這四十三名學生,就他一人包班,語、算、音、體、美、勞全他一人教,又是住在民房裏,又有這麼多的“雜務”,這叫他怎麼去上課,這個老師又怎麼個當法啊?!
杏雨徹底失望了。不要說他來上班沒這方麵的思想準備,就是有,也不會想到當老師的會如當保姆一般工作,又髒又累的艱苦到這種程度,當然也就更不會想到以後還將有更多更大的艱難了。他隻是感到失望,而全沒了剛走進校辦公室報到時的那種好奇與興趣。他真想哭。
他終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