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踝被抓,君珂翻落的去勢立即被止住,她一瞬的慌亂之後便鎮定下來,身子在持續後仰中,驀然抽劍,憑著剛才低頭那一霎的殘餘印象,反劍對腳下狠狠一砍。
那手卻突然拖著她的腳踝往旁邊狠狠一拽,她劈下的劍是能砍下他的手腕,但也能同時砍下她自己的腳踝。
君珂的劍卻在即將接近那手腕之時突然變招,靈動如流水,從那手腕之側流了過去,“叮”地一聲,反刺入牆中。
劍尖入牆本應無聲,這一聲卻清脆,隨即牆頭不知哪裏一震,一物呼嘯而來
,半空裏砰然一聲,彈開藍汪汪的絲網,絲網上銀光閃爍,無數倒刺。
眼看那來勢奇急的絲網,便要將君珂和那人一起籠罩,那人卻好整以暇,似乎還輕輕笑了一聲,大概想看君珂怎麼應對。
君珂突然躺了下去。
人家還抓著她的小腿,五指如鐵,她卻霍然睡倒牆頭,底下那人似乎也一怔,與此同時那絲網突然半空一彈,幾乎貼著君珂的身體掠過,正好落向那人頭頂。
一聲輕笑,那人毫不猶豫五指一鬆,君珂立刻翻身遠遠落下,落下時猶自不忘長劍一挑,銀光一閃,絲網被毀。
這是屬於她和堯羽衛的秘密武器,寧可毀去,不能落在敵人手裏。
踩著絲網碎片落地,她的心才略微定了定。
這幾招看似簡單,卻是君珂臨敵應變的精華,不僅必須反應機詐,還必須了解對方在這種情形下,會怎麼做。
好在她熟悉別院的所有機關,很多都是她和小陸一手布置的。
她也熟悉對麵那個人,知道他從來不介意拿人當擋箭牌。
對麵,那人微笑,道:“每次見你,你都讓我想要擁有你。”
君珂撇撇嘴,“每次見你,你都讓我希望永遠不要看見你。”
沈夢沉又笑了笑。
“我既然在這裏等你,就不是為了和你鬥嘴皮子。”他張開雙臂,笑容光豔如夏夜盛開的玫瑰,“君珂,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我已是通脈之體,這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緣係,你若聰明,便當為我留下來。”
君珂並不明白什麼是通脈之體,隱約覺得和那日轎中奇遇有關,此刻卻也無心去問,冷笑道,“我若不呢?”
“那你便走吧。”沈夢沉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你也知道,我今日一人在這裏等你,並無護衛圍困你,隻要你能走出燕京城,我拱手相送。”
君珂挑起眉——無所不用其極的沈夢沉,有這麼大方?
“那行,多謝,再會。”此時不是猶豫徘徊的時辰,她簡短三句話,毫不猶豫扭頭就走。
“來人,把這頭地麵機關堵死。持火器日夜對裏噴射,不必留活口。誰要出來,立刻格殺勿論。”身後,沈夢沉的語聲傳來。
君珂霍然停住腳步。
手指在袖下握成拳,攥緊又鬆開,她終於回頭。
堯羽衛,被困在了地下的地道裏?
看她回頭,沈夢沉還是那懶懶笑容,柔聲道,“我但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君珂冷笑一聲。
“你真是讓我傷心,回頭也不是為我。”沈夢沉看起來沒什麼傷心的樣子,“不過我向來不重過程,隻重結果,來。”
君珂原地不動,“你把他們怎麼了?”
“沒怎麼。”沈夢沉輕笑,“鳥兒們反應很快,這邊還沒大軍出動,那邊他們已經先動了手,先潛入附近燕京府大牢,抓了一批死囚出來,帶進別院,然後自己燒了一把大火,死囚們以為大軍是來追捕他們的,自然拚死以戰;朝廷軍隊以為死囚就是冀北逆賊,也是全力抓捕,雙方趁夜動手,一番亂戰,等到死囚被收拾幹淨,鳥兒們早已不見。朝廷軍隊自然認為他們已經趁亂逃走……”
“不過可惜。”他輕輕一笑,“別人不了解鳥兒們,我卻是知道的,鳥兒們從出世至今,他們做過的大多事情,我都仔細揣摩過,以我對他們的了解,隻要還有鳥兒散落在京城還沒來得及回府,堯羽衛便不會貿然出逃丟下戰友,他們必然有個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的秘密聯絡點,可能還不止一處,但此刻,從時間上推算,隻能是這一處。”
他對腳下點了點,姿態很輕,像怕踩著螞蟻。
君珂臉色有點發白,她不得不承認,無論怎麼推敲,沈夢沉這段話裏,都沒有什麼漏洞。這種隱匿方式和作戰,確實是堯羽衛的,這種不願丟下任何一人的團體精神,也是堯羽衛才有。
沈夢沉,確實對冀北下了功夫。
一個人用這許多年的時間,隱在暗處,對某種勢力長久觀察,他為的是什麼?
“冀北必敗。”沈夢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朝廷對冀北從未放棄過警惕,而這一場計劃,也開始了很久。現在不過一個血與火的開端,最後必將以皇權歸一為結局。君珂,選擇自尋死路還是明哲保身,有時候不是那麼難的事,閉一閉眼睛,也就過去了。”
君珂默然半晌,答:“我怕我今日閉一閉眼睛,從今以後每天晚上,都有人睜著眼睛,在噩夢裏看我。”
“你以為你此刻睜著眼睛下去,他們就願意和你同生共死?”沈夢沉突然笑得譏誚,“君珂,你以為,堯羽衛此刻還願意原諒你?”
君珂霍然睜大眼睛。
“納蘭述雖然不喜家族,多年積鬱,但他真正憤然離家出走,起因還是為你,他出走,連帶堯羽衛離開冀北,朝廷的計劃,才真正開始有了執行的機會。”
“納蘭述的注意力在你身上,堯羽衛不得不把注意力也投到你身上。”
君珂臉色一白。
“你在燕京越風生水起,堯羽對你投入的關注和保護便越多,人力是有限的,他們要保護納蘭述,要關注你,還要兼顧燕京危機,對於燕京以外的蛛絲馬跡,便難以顧全。”
君珂退後一步。
“不得不說鳥兒們還是無比精明,一點點蛛絲馬跡,他們便嗅到了氣味,以他們的能力,眼看便要提前發現不對,影響到大局執行,好在,有你。”
渾身顫了顫,君珂又退了一步。
“因為你一場突然入獄,堯羽全員出動,才有了我們鑽空子的機會,將重要的消息調包,將事情被發現的時機,又推後了關鍵的幾個月。”
君珂再退。
“從今天開始,你以為堯羽衛想通了前因後果,不會對你心生厭棄?”
再退。
“從今天開始,你以為納蘭述痛定思痛,在責怪自己沉迷女色放棄責任而導致家破人亡時,不會因此遷怒於你?”
再退。
“就算他不遷怒於你,你以為此刻的他,還有心思還有膽量和你這個麻煩禍害在一起,為前路增添阻礙?”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見了他的錯誤,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麼也避不開逃不了轉不過去,一次次戕心的殘忍。”
再退。
“到時候,你讓他情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顧生死的追隨,麵對的卻是日漸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傷成千瘡百孔?”
再退。
午夜冷風,地麵積雪,沈夢沉黑發飄舞,聲音幽沉,字字如巫。
他步步緊逼,她步步後退。
“砰。”身後突然一涼,觸及牆壁,退無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頭,臉色慘白。
從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掙紮,步步向上,獲人心名譽,得讚賞愛戴,鮮花著錦,聲名喧騰。
她以為她該是別人的驕傲,不再依賴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來她從來都是棋子,執在這個男人手中,身後牽著線,控製了愛她的男人。
原來她從未真正崛起。
原來她從來都是拖累和絆腳石。
原來她此刻,站在這裏,自以為滿懷義氣,為我所應為,自以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這人間富貴如紙,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慘敗的罪,沒有救贖的餘地。
君珂閉上眼。
半晌,一滴眼淚,顫顫落下來。
卻又最終沒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風一吹,凝成一顆細細的冰珠。
一直微笑從容的沈夢沉,眼神突然顫了顫。
眼前的少女,在他麵前,從來都不折不讓,沉穩而勇毅,她遇強愈強,輸人不輸陣,以至於他從未見過她任何示弱的神情。
然而此刻這滴眼淚,才讓他恍然驚覺,原來她亦脆弱,如這世間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顆冰冷的眼淚,滴溜溜滑過心的門扉,其聲琳琅,久久回蕩。
“啪。”君珂手中的劍,突然落到地上。
那滴眼淚也因為震動,從長長的睫毛上滾落。
晶光一閃,沈夢沉的心忽然之間也似一顫,一生裏首次有這般感受,他自己都怔了怔,然而隨即便冷下心來——不下猛藥令她灰心,如何能讓這堅執的女子放棄?
而不放棄,便是死。
對麵的君珂,似乎突然萬分疲憊,後背重重往牆上一靠,後腦碰在牆上,束發的金環掉落,啪地一聲。
她呆了呆,反應遲鈍地伸手去撿,手指僵硬顫抖,金環入手,當地一聲再次掉落。
她霍然放手,就著蹲下的姿勢跪坐在地,跪在冰冷泥地上,臉貼著地,失去束發金環的滿頭長發,流水般瀉下來。
她也不起身,身軀微微顫抖,從沈夢沉的角度,隻看見她微顫的肩,似單薄的鶴,在冷風中不勝瑟瑟。
瀉了滿地的長發,幽幽散著流水般的光澤,讓人覺得脆弱而哀憐。
她似乎在哭。
卻仍執拗地不肯發出聲音,隻有偶爾半聲嗚咽,在風中隱約飄散。
沈夢沉挪了挪腳步,又停住。
君珂始終沒有起身,她的劍遠遠地拋在一邊,她似突然心灰意冷,隻想在這冰冷的大地之床上,暫時蜷縮,不受風雨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