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沉終於慢慢走過去。
他在君珂麵前蹲下身,試探地撫了撫她的長發,君珂沒有動。
沈夢沉抱著她的肩,將她攬起,君珂沒有反抗,低垂的臉頰上淚痕殷然。
“小珂兒……”沈夢沉把住她的肩膀,第一次沒有在接觸她的時候按住她的穴道,卻也壓住了她的肩,“沒事……”
君珂突然向後一仰!
閃電抬膝!
“錚!”
膝下靴端,突然飛出一柄黑色短刀,被君珂那猛然一抬牽動之力帶動,極短距離裏風聲凶猛,上飛直奔沈夢沉心口!
“陰毒無恥者,誅!”
一聲厲喝,君珂霍然反身,不顧自己肩膀還在沈夢沉手下,長發霍然甩出淩厲的弧度,一個肘拳已經狠辣無倫地撞了出去!
也向著沈夢沉心口!
她此刻心中恨毒沈夢沉,下手再不容情,不指望一招斃敵,也要打得他重傷失去行動能力,無法再對納蘭述和堯羽衛使壞。
極近距離內驟然發難,沈夢沉都似措手不及,百忙中隻來得及退後一步。
“砰。”
“啪。”
兩聲攻擊都擊在實處,君珂心中一喜,一喜之後心中突然一痛,穩定的內息刹那間瘋狂竄動,上湧反激,她“噗”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雪地上綻開豔色如新梅。
君珂大驚,飛速後退,一眼看見沈夢沉衣衫破裂,胸口一線晶紅詭異流動,而那本應給要害造成巨大傷害的黑色短刀,無聲無息落在一邊地上。
而沈夢沉站在原地,盯著她,臉上神色似笑非笑,十分古怪。
君珂二話不說,一個倒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裏。
她反應快捷,沈夢沉卻也沒追,他今日摒棄一切隨從,原就是想給她,也給自己一個機會,然而……
沈夢沉慢慢地,俯下腰來,寬大的衣袖,悠悠地垂在落血的地上。
那是她的血。她偽裝、欺詐、暗殺、逃脫,一切如他所料,卻又令他微微疲倦而失望。
“傻姑娘……”他輕輕笑了笑,“對我出手……你要真能對我出手,我會走近你?”
“不過……”他直起腰,眼神裏泛起淡淡蕭索,“你果然從不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賭贏一次……”
直起腰的那刻,他顫了顫,臉色一紅,嘴一張。
一口血,鮮豔地噴在地上,正覆蓋了剛才君珂,噴落的那一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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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迎著初雪之夜冰冷的風,奔馳在黑夜裏。
心口仍舊著火般的燙痛,有傷的痛,也有心的痛,沈夢沉的那番話,終究對她有了影響。
然而她卻不信他關於堯羽衛被困死地下的說法。
堯羽衛沒那麼容易被困,戚真思和她說過,狡兔三窟,他們堯羽,怎麼會連隻兔子都不如?
堯羽有自己暗道通信的辦法,在不能確定一個暗道是否適合進入時,外頭的人以銳器敲擊青磚地麵三次,下頭的人聽見,自會給予回音。
她剛才偽裝受刺激過度,發出了三聲敲擊聲,底下毫無動靜,這給了她信心——堯羽不在這裏。
所以她悍然出手,不顧一切逃離。
但出手為什麼變成這樣的後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估計還是和那次倒黴的轎子奇遇有關。
遇上沈夢沉和他的轎子,從來就沒好事,君珂發誓,這輩子看見沈夢沉的轎子,絕對遠遠避開。
有些錯,發生了,哭過了,悔恨了,下麵要做的,不過補救而已。
她狠狠地咬緊了唇,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將內心灼心苦痛壓下。
四麵的風更凜冽,燕京現在外鬆內緊,像一個束住口子的血滴子,不允許他們逃出去,也不允許他們自如在利刃間穿行。
君珂隱在黑暗裏,思考著納蘭述和堯羽衛可能做的事,可能去的地方。
還沒理出個頭緒,突然聽見遠遠有叱喝打鬥之聲傳來。
君珂心中一喜,立即奔了過去。
轉過一條巷子,是一家堂皇府邸,四麵卻圍了許多士兵,像是九城兵馬司的兵丁。
這些人包圍了這座府邸,卻並沒有如臨大敵的表情,隻是沉默死守,府邸裏隱隱有叫罵傳來,這些人好像沒聽見。
君珂一抬頭,看見門楣匾額“公主府”。
公主府?哪個公主府?
順風飄來的聲音有點熟悉,君珂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向正儀的公主府。
薑雲澤被逼離京後,向正儀便搬離那座用來監視的宅子,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君珂卻沒來過她這裏,此刻聽聲音才知道。
一聽是她的聲音,君珂立即搖搖頭準備走——向正儀對納蘭述的癡戀,全燕京皆知,她這種身份,皇帝必然要命人看住她,但也正是因為她的身份,所以誰也不會在這要命時候為難她,她不用管向正儀,她好得很,頂多發幾場怒罷了。
她轉身便走。
“讓我出去!”
“公主稍安勿躁,陛下有令……”
“我要見陛下,我要問他為什麼!”
“公主!不要為難末將!末將領了死命令,今日就是死我九城兵馬司全部兵馬,也得請您留在府裏!”
“那你就死吧!”
一聲大喝震人心魄,君珂駭然轉身,隨即聽見正門內一陣紛亂喧嚷,有人大叫:“哎喲媽呀!”有人大喊“攔住她攔住她!”有人慘呼有人狂奔,腳步聲爭執聲紛亂聲裏,隱約還有沉重的腳步摩擦地麵的嚓嚓聲,那步聲十分響亮整齊,不像一個人能發出的腳步,倒像巨人轟然而來踩響大地,眼看著迅速逼近正門,隨即一陣耳力可聞的巨大風聲裏,“轟!”
一聲巨響,厚重的大門破裂,木片銅環軸承四處飛濺,一條人影彈丸般倒射出來,姿態像是活活被撞出來的,半空裏狂噴鮮血,眼見是不活了。
煙塵木片飛盡,大門內出現了一條巨大的東西,飛撞而出,仔細看才發現是一株合抱粗的圓木,一隊如當初和君珂比武過的肥奴一般模樣的女子,隻穿汗褂,赤腳裸腿,合力抱著這沉重的圓木,蹬蹬蹬地從門內衝出來。
圓木頂端,衣袂飛飛,神情淩厲的,正是向正儀。
她竟然在自己府中,采用了大軍攻城方式,用一隊肥奴一根巨木,悍然撞開了自己的家門!
君珂被她這種凶猛的方式也給驚得一呆,向正儀的原木已經衝進了九城兵馬司的兵丁陣中,向正儀像一個真正威風凜凜的將軍,指南打北,在圓木之端指揮肥女攻擊開路,那隊力大無窮的肥女,根本不需要什麼招式,隻管舉著圓木橫衝亂撞,誰也禁不得那東西當胸一撞,無數人噴血倒地,很快就給向正儀撞出了一條血路。
“殺了那些女人!殺了——”有個指揮官反應過來,奮然大叫,剛叫到第二句,驀然一顆石子,詭異地穿過混戰的人群,射進他的嘴裏,啪一聲打掉了他全部的牙齒,那一聲叫,頓時被止住。
然而還是有人聽見了,立即有人滾倒在地,展開地趟刀法,滾刀如雪花,唰唰就砍下了最後的肥奴的腿。
肥奴慘呼倒地,原木一斜,向正儀在圓木頂端回首,厲聲道:“到後麵補充!”
立即有肥奴向後退去,搭起原木尾端,然而她們行動遲緩,負重巨大,終究不免一個個被殺死,剩下的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扛不動原木,眼看著原木往下傾斜,站在原木頂端的向正儀,要麼隨著原木滑落包圍圈,要麼自己先躍落包圍圈,沒有別的選擇。
向正儀一咬牙,霍然跳下,那群士兵大喜,重重疊疊圍上去,向正儀一落地卻一個靈活轉身,轉入原木之下,一伸手,吐氣開聲,托住了原木。
此時最後一個肥奴也被殺倒地,隻剩下向正儀一人,原木轟然倒下的一刹,她臉上血光一現,手臂霍然一沉,原木發出一陣奇異的聲響,隨即竟在她手中停住。
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得呆了一呆——向公主如此神力!
但這一頂,她心中也一沉——她天生神力是頂住了木頭,但卻對木頭的沉重性還是缺乏估計,原想著將原木揮起來撞翻人群,但此刻這個縮臂頂木的姿勢,力道無法全部發出,而巨木沉重,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重,她再不棄,就真得被巨木壓死。
可她若棄木,就會立即陷入人群包圍之中,而一旦被包圍,她就算殺人都不能解決問題,他們會推上死士穿在她的刀槍上,阻住她的下一個動作。她不想讓一堆男人不顧一切撲倒在地,然後五花大綁了抬回府去——她已經闖過一次府了,他們就是這樣對她的。
她寧可被原木壓死,在自己府門之前。
向正儀臉上青氣一閃,決定再做一次生死之搏,她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將這巨木投出去!
她驀然一聲大喝,全身骨骼劈劈啪啪一陣大響,臉上血氣和蒼白交錯一閃而過,原木霍然頂起!
士兵驚呼,但更多的人湧上來。
向正儀卻已經絕望——她頂起了原木,卻再擲不出去!
而她,也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放下原木的機會,她會立刻,被自己用以製敵的原木壓死。
這號稱燕京一根筋的少女,在拚死掙紮中也選擇了這麼一個一根筋的方式——要麼頂起,要麼壓扁。
少女臉上並沒有什麼畏懼絕望神色,死也沒什麼可怕的,當年父親死在她眼前,渾身流血,猶自告訴她,他不過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創功立業,沒什麼了不起。
納蘭,我也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不過早一步而已。
向正儀閉上眼,等待頭頂轟然沉落。
頭頂確實有聲音。
卻是風聲掠過的聲音。
風聲自包圍圈內來,速度快得無法形容,隔這麼遠都能感覺到撲麵的涼,向正儀霍然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