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雷城頭黎明到來,最黑暗的那段時辰已經過去,遠方魚肚白的天光之下,柳咬咬揭開麵具的動作驚心動魄。
祖少寧一眼之下,如遭雷擊!
“小……小……小……”他的舌頭像是突然打了結或者被凍僵,那麼口齒伶俐的一個人,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名字,“小……”
四麵起了騷動之聲,除了包圍住他們的是祖少寧自己的親兵外,更遠處都是陷陣營的士兵,有些老兵怔怔地從暗影裏走上前,望著柳咬咬,慢慢便熱淚盈眶,“小姐……”
“別來無恙,陷陣營。”柳咬咬笑眯眯對陷陣營士兵揮揮手,又笑眯眯對祖少寧點頭,“別來無恙,真令人遺憾。祖師兄。”
她將“師兄”兩個字咬得很死,像在齒間研磨,笑意雖燦爛,眼底的寒意卻看得人心底發冷。
祖少寧如墮冰窟。
千算萬算,算不到死去的人能複生;算不到離國數千裏還能再見;算不到此刻她在雲雷城頭,笑意晏晏,一句話便將他推入深淵。
他忘記了所有言語,怔怔望著柳咬咬,眼前的她,比當年更豐腴了些,少了幾分少女嬌俏靈動之氣,卻多了幾分流波掠水成熟豐韻,亭亭立在那裏,紅唇白齒,鮮亮明媚,在黎明泛青發白的背景裏,豔麗如即將噴薄的朝霞。
她比往昔更美。
祖少寧的目光忍不住移到了柳杏林身上——讓她散發出這種婦人才有的成熟豐美的男人,是他嗎?
心底的惱恨忽然一**湧上來,他詫異自己在這個時刻,沒有去擔心小妖是否會對他不利,卻先關注了這個男人,這不是一向審慎的他應該做的事,然而那奔騰的怒火如脫韁野馬,他無法自控,隻有放縱。
“來人!”他抬手指定柳杏林,“把這些雲雷人給我拿下!”
“誰敢動他!”柳咬咬立即一聲大喝,橫身擋在柳杏林身邊,“祖少寧!今天是我來向你討債,你的敵人是我!”
祖少寧冷眼瞟著她的護衛姿態,眼底陰鷙之色更厲,忽然輕飄飄地一笑。
“那是。”他收回手,輕描淡寫撫撫馬韁,“隻有你封小妖配做我的敵人,至於這個隻會躲在女人背後哭的窩囊廢,我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浪費。”
“祖少寧,你這無恥之徒!我要為咬咬報仇!”柳杏林被辱得臉色一紅,霍然拔刀,揮舞著刀子便衝了上來。
“杏林!”柳咬咬伸手撈了個空,大叫。
祖少寧露出一抹殘忍的笑意,撫住馬韁的手指,隱隱扣著一個手勢。
這馬韁不是真正的馬韁,是他的武器,他以馬上作戰出手詭異莫測聞名,其實就是這根隱藏的細鞭的作用,馬上對戰,他忽然從手裏抓著的馬韁中抽出一根淬毒長鞭,誰能猜想得到?
栽在他這一手之下的高手,不知凡幾。
他看見封小妖的那一刻便心底一沉,知道今日大事不好,封小妖對他了如指掌,難怪他今日處處受製,而陷陣營又是封家的忠誠舊部,萬一被小妖策反,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祖少寧能將撫養他長大、待他如親子的封家毫不猶豫送上斷頭台,自然是那種心性最為殘忍堅決的一類,初見小妖的驚駭過後,他立即就開始考慮如何在這樣的危機下生存。
柳杏林就是他的目標,他看出柳杏林幾乎不會武功,也看出柳咬咬和他之間關係曖昧,隻有將這個人鉗製在手,用以挾持柳咬咬,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柳杏林衝了上來,不會武功的他,自然將刀使得毫無章法,眼神卻如熔爐冶煉的鋼鐵,灼熱通紅,不惜將自身連同敵人一起燒盡。
祖少寧冷眼盯著他的腳步,在柳杏林離他隻有三尺距離時,手指一彈,一根細長鞭影彈射而起,瞬間便如毒蛇般,將光滑細長的尾巴,纏上了柳杏林的脖子!
“起!”祖少寧鞭尖靈活地在柳杏林脖頸上一彈,便是一道青紫的勒痕。
祖少寧眼底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有了傷痕,必定中毒!中了這毒的,身子酸軟毫無力氣,一個時辰之後藥石無救。
手腕一抖,長鞭三振,力道回旋,柳杏林被長鞭扯著脖子,生生拉了過來。
“陷陣營圍陣!”祖少寧一邊把柳杏林拉向自己懷中,一邊頭也不回命令陷陣營士兵,一邊身子極速退後。
挾持人質,退入親兵群中,和柳咬咬談判,令她為階下囚,之後一切,還是自己予取予求!
祖少寧冷而驕傲的笑意浮出。
然而他瞬間身子僵住。
不知何時,身後被硬物抵住,堅硬冰冷的觸感……是劍!
身後是誰?身後是誰!
祖少寧忽然想起那“怯懦自私”的司馬大小姐,還有那滿身繃帶的“護衛”!
他心中大悔,暗恨自己因為處處受製心生煩躁,失去了應有的警惕,又因為看見小妖震驚太過,竟被人無聲靠近。
然而此時已經來不及。
祖少寧一僵,被扯過來的柳杏林卻沒有停住。
“殺!”呆子喊出了有生以來最為振聾發聵殺氣騰騰的一聲厲喝,一頭撞入祖少寧懷中,手中匕首直直捅出。
“哧——”
刀尖入肉的聲音,在四麵的寂靜中聽來驚心動魄,祖少寧渾身僵硬,張了張嘴,似乎想呐喊,又似乎十分詫異,駭然的眼神一垂,緊緊盯住身前的柳杏林。
柳杏林卻根本沒有看他,他咬著牙,腮幫上肌肉鼓起,雙手抓刀,全力向後一拔。
鮮血飛濺,染紅蒼白的天際,噴了柳杏林一頭一臉。
柳杏林還處於亢奮狀態,胡亂抹一把臉,抹得滿臉血印看起來更加可怖,他在眾人驚愕的神情之中坦然走回去,將手中染血的匕首交給柳咬咬,大聲道:“咬咬,我刺了他身體上最痛的地方,但沒有殺他,生死大仇,給你親手來報!”
柳咬咬呆呆看著柳杏林——這是她家善良怯弱看見殺雞都不忍的兔子林嗎?為什麼突然變成了凶狠狂霸殺人不眨眼的老虎林?
所有人也呆呆看著柳杏林——他們都看得出柳杏林不會武功,將軍要對付他易如反掌,誰知道變生肘腋,情勢竟然急轉直下!
堂堂東堂名將,新近崛起的青年將星,最後竟然毀在了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手上?
“陷陣營!陷陣營!”祖少寧痛得渾身顫抖,這疼痛如此劇烈,翻江倒海,令他眼前發黑,比以往受過無數次傷加起來都要疼痛,如果不是拚命叫喊,他隻怕已經暈了過去。
柳杏林一代神醫,當然知道人體什麼樣的地方痛感最劇,他不是要折磨祖少寧,隻是想去掉他的危險性,好讓他的咬咬,能安全地報仇。
“陷陣營!陷陣營!”祖少寧還在狂喊。
城頭上陷陣營士兵始終沒有動,祖少寧親兵想動,被那些士兵盯著,也沒敢動,空留祖少寧在原地狂喊,聲音回蕩在高原的天空下。
“將軍。”一個陷陣營老兵幽幽地道,“我們一直想知道,當初封都督到底是誰害了的,您說是朝廷政敵所害,現在,這個政敵是誰,您該給我們一個答案了。”
“先救我……先救我……”祖少寧狂怒地向天伸著手,“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
“恩是我封家的恩,義是這忠主的義。”柳咬咬走上前來,神情譏誚,“你也配說恩義?”
她步伐輕快,一邊走一邊拔出身後的刀,刀光雪亮,映出她盈盈笑意。
“嗯……現在,讓咬咬一口一口地,咬死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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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雷城一場墜落翻生到死,皇陵裏君珂和納蘭君讓也陷入危機。
兩人急速墜下,眼看就要墜入那噩夢之源,君珂心急如焚——她驟然進入虛弱狀態,有一千個辦法可以瞬間脫離卻使不出來,納蘭君讓有傷在身也無法自救,眼看兩人就要落在那棺上,之後什麼後果,誰也無法預料。
納蘭君讓一直盯著她的臉,眼看她神情焦灼,心知一定有什麼不對,忽然咬牙全力將她一推,君珂身子被推得斜斜飛了出去,砰一聲栽到地下打了個滾,堪堪落在棺側。
君珂落地什麼也來不及思考,唰一下解開已經殘破的披風,披風呼啦一下罩在棺蓋上,剛剛蓋好,一聲悶響納蘭君讓掉在披風上,震得棺木一陣顫抖,君珂捏著披風兩角背在自己背上,咬牙悶聲一滾,將納蘭君讓迅速扯下了開國皇帝金棺。
兩人滾倒在一起,都喪失了全身力氣,納蘭君讓的金甲縫隙裏滲出殷殷的血跡來,他用手肘掩住。
君珂仰麵朝天大聲喘息,剛才一瞬間出了一身透汗,身上濕答答的難受,好半晌才有氣無力地道:“多謝你剛才推出了我……”
“不必。”納蘭君讓還是那淡冷的樣子。
君珂苦笑一聲——這個石頭人,真要是石頭也就好了。
“你……看見了什麼?”納蘭君讓問這句話的時候,神情也有了微微激動——眼看困擾大燕皇族數百年的秘密即將解開,或許自此便能得救,以他的定力,也難免不安。
君珂垂著眼,心中卻在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