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生死相攜(1 / 3)

“讓我一口一口咬死你。”

說話的人笑意晏晏,眼波流動,連語氣都是輕俏的,聽的人卻心底發寒,一寸寸墮入深水。

柳咬咬將刀咬在口中,牙齒竟然比刀更白,一同灼灼地亮著,一步步逼近祖少寧。

祖少寧渾身顫抖,驀然嘶聲掙紮,“不!不!小妖!”

醜福的手,鐵鉗般鉗住了他的後頸,祖少寧動彈不得,胸前的傷口因為劇烈震動而鮮血狂湧,生死之際也顧不得疼痛,拚命要掙脫。

親兵們想上來救,步子剛一動,醜福的手便更緊了些,親兵們麵麵相覷,不敢動了。

祖少寧也不指望隨從相救,他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打動柳咬咬身上。

“不要殺我!小妖!我……我……我是愛你的啊!”

他身後司馬嘉如哧地發出一聲譏嘲的笑,忍不住看了醜福一眼,醜福正好也向她看來,兩人目光相觸,醜福急忙掉轉頭去。司馬嘉如微微紅著臉,低了頭。

此刻身前那涼薄將軍的求生叫喊,隻讓她更欣慰於她和醜福生死與共的溫暖。

“哦?”柳咬咬停住腳步,微微偏頭,笑吟吟望定祖少寧。

柳杏林霍然抬頭,望著柳咬咬,柳咬咬看也不看他一眼,柳呆子開始咬嘴唇。

祖少寧見柳咬咬毫無怒色,神情竟然還有幾分期待,頓時大喜過望,此時隻想求生,也顧不得多少人在場,大聲道:“小妖!真的!我是愛你的!我為你立了墳墓,把你葬在咱們小時候常去的紫蘭山,每年我都去祭吊你,給你帶一捧你最愛的迎春花……”

“哦?”

“我為了你三年沒娶,拒絕了多少人聯姻之好……”祖少寧神情急切,希冀打動柳咬咬。

柳咬咬神情不動,還是那宛如刻在臉上的微笑,“哦?”

“我……我在府邸裏給你布置了一間房間,按照你的閨房式樣布置,放滿了你喜歡的東西,每年你生辰,我都會給房間裏添一件東西,作為我給你的生辰禮物……”祖少寧額頭汗水滾滾而下。

這段話其實就是在撒謊了,他確實給小妖留過一個房間,把當初封家查抄之後,屬於小妖的一些東西要了來存放在內,但這間房間,在他準備娶郡主的時候就撤了,那些小妖的遺物都被扔在了庫房裏不見天日——他可不想讓舊人的陰影,橫亙在新婚生活裏,令他那尊貴的夫人不快。

“哦?”柳咬咬似乎聽得十分有興趣,目光閃動,興致勃勃,一臉催促。

祖少寧的汗下來了。

還要說?還要說什麼?

祖少寧絞盡腦汁,“我……我還照顧了你的丫頭淳兒,她被發配到妓營,是我把她解救出來的。”

淳兒是他要出來的,當時的目的是想知道封家是不是還有什麼兵書珍藏之類的沒有傳給他,但是淳兒忠心護主,當堂對他怒罵,他一怒之下,將她賞給了一群屬下。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這女子是生是死,他不記得了。

“淳兒啊,她好嗎?”柳咬咬語氣悠悠。

“好,好,好得不能再好,在我府中……在我府中已經做了一等丫鬟。”

“哦。”柳咬咬又不問下去了。祖少寧無奈地看她一眼,咽了口唾沫。

“我還年年為你裁製新衣……”

“我還買下了你當初最愛去的慶豐酒樓……”

“我還送你曾經看中的孩子去了皇家學院……”

“我還收養了你的小狗!”萬般無奈,實在編不出什麼了,祖少寧直著脖子吼出一句,說完臉上泛起微紅。

四麵響起了哧哧的笑聲,陷陣營的士兵眼神輕蔑,祖少寧的親兵垂下了頭,覺得跟隨這樣的主子實在沒臉。

祖少寧腮幫繃緊,垂下眼,掩住眼底的憤恨。

到了這一步,他自己也覺得羞辱,然而生死事大,他放棄榮華,自幼臥底,步步為營出賣義父才到得今日地步,不能毀在這雲雷城上,功虧一簣。

無論如何,要打動小妖!

隻要逃得一命,不怕今後不能東山再起,大不了今日聽見這些話的人,都殺了便是!

“哦,那我真該謝謝你了。”眼見得連這樣的話都逼出來了,柳咬咬終於開了口,聲音溫軟,“你是不是也該謝謝當初護持過你的人呢?”

祖少寧大喜,急切地伸手,試圖去拉她,“是的。小妖,我該謝,隻要你給我機會,我會用下半輩子好好對你,好好贖罪……”

“嚓。”

一聲慘叫驚破黑暗,一截斷腕,血淋淋從腕上斷落,落在地上跳了兩跳,手指猶自痙攣。

祖少寧臉上五官都絞緊在一起,扭曲得不似人樣,大聲慘叫,“小……小妖……”

“這一刀,幫你謝我父親。”柳咬咬活動手腕,淡淡道,“二十六年前他從雪地裏撿到了凍餓將死的你,他收養了你這個政敵之子,視同親子將你養大,武功兵法傾囊相授,連獨生女兒都許配了給你,你說,你該不該謝?”

“小妖……別……”祖少寧唇角噴出血沫,痙攣如蝦。

“嚓!”

又一聲慘叫,一截右手落地,鮮血噴濺。

“這一刀,幫你謝我母親。”柳咬咬似笑非笑盯著他的眼睛,“你抱進家門的時候,我母親剛剛夭亡了長子,你的到來,令她欣喜莫名,覺得你是上天對她最大的補償,她親自哺育你,教養你,看護你,甚至不假仆婦之手。從一歲到三歲,她一直帶著你睡,你稍有啼哭,她便一次次驚起,她給了你一個母親所能做到的全部,你說。你該不該謝?”

“我……”祖少寧全身痙攣,聲音若哭,墮入抽搐而疼痛的海洋,模模糊糊間,已經聽不清柳咬咬在說什麼。

“哧。”

柳咬咬蹲身向前一衝,一股血箭激射,祖少寧左足靴子頓時被血染紅。

“啊!”

痛喊聲裏,柳咬咬微笑如故,笑意裏淚光閃閃,“這一刀,幫你謝封小妖。她自小是你的跟屁蟲,覺得全天下男人都沒一個少寧哥哥好。她十六歲知道父親將她許配給了祖少寧,歡喜得一夜沒睡。第二天她就開始丟開兵書學廚藝,學女子禮儀教養,因為她知道少寧哥哥不喜歡她兵法強過他,卻喜歡她做個賢惠持家的女子。她在十七歲生辰前夕,精心做出了一桌菜,想要和她的少寧哥哥一起慶祝生辰,並一起期待三個月後的婚期。然後,那一夜,封家傾毀,忠仆替她被捕,她被塞在馬車底廂隔層匆匆運出京城,從此孑然一身天涯飄零,再也沒有回過東堂……祖少寧,你說,你該不該謝?”

祖少寧委頓在醜福的鉗製裏,喉間發出近乎哭泣的呻吟,也不知道是痛自己的傷,還是痛這些言語。

一雙手輕輕伸過來,攬住了柳咬咬的肩,攬在懷中,輕而有力的一靠。

柳咬咬回頭,看見柳杏林憐愛擔憂的眼眸。

她微微舒一口氣,激憤之下說出這些話,說完又擔心杏林不快,然而此刻他眼眸清澈,滿滿倒映她的影子,滿滿都是對她的心疼,哪有一分一毫的不滿。

這是個極其幹淨醇厚的男子,而她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柳杏林一攬便退開,他用自己的肢體語言表達了對她的聲援,卻不想打擾她此刻的心神,咬咬這許多年嬉笑怒罵,但內心深處,一直是寂寥而悲慟的吧?不給她發泄出來,總有一天會積鬱成疾。

柳咬咬給他燦爛一笑。

矮身一竄,一刀斜飛,一抹鮮血燦豔地開在青灰的城牆上。

“這一刀,幫你謝封家滿門!那些從小照顧你,喊你作大少爺,把你當做正經主子一樣伺候,給了你一樣忠誠,最後卻被你送上斷頭台的一百三十二人,你說,你該不該謝?”

淚光閃爍,聲音漸漸淒厲,柳咬咬仰頭,向天高呼,“爹!娘!”

一個旋身,鬥篷飄起,匕首明光一閃,狠狠紮進了祖少寧胸膛!

怒血狂飆,大片紅錦般潑灑上天空,將一色魚肚白的天穹染紅,刹那間朝霞萬裏!

祖少寧身軀霍然一挺,眼睛直直突出!

“祖少寧!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你千裏迢迢來雲雷,就是老天給你的報應。現在,時候到了!”

匕首拔出,醜福鬆手,祖少寧沉重地倒在地上,砰地一聲,地麵血泊被濺開,幾絲鮮血,濺在牆縫裏頑強探出的幾朵臘梅花上。

祖少寧茫然地望著天空,意識逐漸輕鬆模糊,飄上天際,四麵團團雪白,看上去溫暖而軟,真正埋身其中卻如雪一般冰涼徹骨,像這前半截幸福,後半截蒼冷的人生。

柳咬咬麵色蒼白,眼睛卻亮若繁星,彎腰采了那朵被血濺紅的臘梅,淡淡道:“忘記告訴你,我已經不喜歡迎春花了,我現在喜歡梅花,喜歡風雪不侵,經霜猶傲的臘梅。尤其是,”她輕蔑地將花扔在祖少寧臉上,“染了仇人鮮血的梅花。”

祖少寧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他直直地望著前方,一片虛空落雪微微,雪中有英偉的中年男子,有慈善的溫柔女子,有嬌俏的小女孩,有懵懂的少年,嬉笑歡樂,和樂融融……一生裏到此刻回想,才明白了的真正最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