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第六章 連天鐵障,將軍籙法(1 / 3)

文、商二姝相偕入觀。文瓊妤清雅絕俗,任誰一瞧立時便給黏住了目光,自不待言,連商九輕也成為眾人焦點所聚,莫不議論紛紛。

她祖上世居北域,多與境外的羅刹族通婚,雖不如劫英那般深目挺準、生就一副異族風情的麵貌,然輪廓亦深,再加上肌膚白如百合,微帶一抹淡淡幽藍,與南方越女的白皙水嫩又有不同;一頭黑發梳作尖額盤龍髻的式樣,前額瀏海從額角全梳往另一側,英氣、俏麗兼而有之,全然不用珠飾,倍顯精神。

“無量壽佛!兩位女施主是來燒香,還是還願?”知客道人迎上稽首,才來到文瓊妤身前五步,驀地商九輕窄袖疾閃,“啪!”一聲輕響,將道人拂得連退幾步,險些跌倒。

“我家姑娘好潔,還請道長退些說話。”她攏掌於袖,雙手負後,冷冰冰的一橫眼:“此地是哪一位仙長當家?煩喚前來!”

那青年道人被嚇得有點傻,還搞不清楚自己是被什麼東西掃得踉蹌後退,楞了半天,結結巴巴回答:“本……本觀住持不……不在,姑……姑娘有什麼吩咐,交代我便是。”

商九輕冷冷一睨:“是不是什麼事,道長都能作主?”

她不過廿五、六歲的年紀,名列玄皇麾下“風、雪、雲、霜”四大將,更兼商家堡舉族之長,手下盡是北地豪傑,一呼百諾,平日頤指氣使慣了,氣魄很大,即使沒帶從人,仍是片言生威,懾得道人瞠目結舌,一愣一愣答不上話。

商九輕等得不耐,呼的一聲摔開窄袖,將知客道人往橫裏平平拂開,欠身微微一讓:“姑娘請。”文瓊妤輕移蓮步,向著堂裏嫋娜行去,宛若仙子淩波,額間的小小金墜輕輕晃蕩,滿堂香客都看癡了。

先前商九輕甫一出手,便有道僮逕奔後進,喚來號房執事真啟,此時恰好掀簾而出,眼看要撞上了文瓊妤。商九輕鳳眼一睜,隔空甩袖,挽著文瓊妤點足飄退,旋即放開了手,似乎不敢久握。

真啟被拂得斜斜摔出,“碰!”一聲跌入椅中,胸口氣血悶滯,一時竟難起身。

他是天城山第三代的後起新秀,模樣雖然斯文,但黃庭嫡傳的“列缺劍”、“風雷掌”已有火候,得本山代掌教玄鶴真人的特許,傳授守真閣裏的劍門絕學《兩儀風雷劍》,武功絕非泛泛。這一拂固然是攻其不備,但勁力到處,居然能讓真啟無可抗力、狼狽跌入木椅,放眼本山元字輩的師叔伯裏,也不過三兩人能辦到。

真啟暗提一口真氣遍走全身,隻覺一股寒氣自膻中穴散入任脈,內息一到此間便阻滯不前,所幸片刻即消,否則以任脈號稱人體“陰脈之海”,若寒氣沿手足三陰經脈擴散,後果不堪設想。他調勻氣息,起身稽首:“貧道真啟,忝為本觀執事,不知女施主有何見教?”定睛細瞧,不覺一怔,胸口如遭重擊。

(這女子!生得……生得……真……真是好看!)

商九輕向來對男子不假詞色,讓他瞧得有些煩惡,扭腰回顧:“姑娘,這裏可有你要找的人?”文瓊妤搖頭,輕聲說:“這裏的氣很弱,我瞧是從後進傳出的。咱們畢竟是客,不宜硬闖,姊姊且問一問道長。”

商九輕點點頭,鳳目一睨,冷對真啟:“敢問道長,近日觀中可有留客掛單?”

連問了幾聲,真啟才驀然驚覺,答得支吾:“本觀……這個……向來是大開山門,款待十方叢林來客,時時都有掛單求宿的同修,隻消有戒籙衣牒,本觀一概不拒。卻不知女施主要尋哪一位仙長?可知仙名道號?貧道可安排齋堂麵客,為兩位通傳。”他畢竟是本山第三代的俊才,言談間已盡複從容,殷殷探問,頗有討好之意。

商九輕無動於衷,微一冷笑。

“那好。煩請道長一一喚出,我家姑娘有事相詢,有勞了。”

真啟為之愕然,露出為難的神色:“這……按照十方叢林的規矩,同修的仙長們掛單於此,便受本觀的規矩約束,須與眾弟子們一同執役誦課,並無例外。即使是女施主要求,本觀也不能一一將弟子們喚出,直如門庭市易一般,魚貫示人,還請女施主見諒。”

商九輕冷然道:“無妨,我們自己瞧去。”邁步逕行,竟是要闖內堂。

真啟畢竟是本山栽培的菁英,豈容外人撒潑?一拍扶手,飛身攔住,指掌不敢觸及她的身體肌膚,攏於袖中,兩人眨眼換過十餘招,四臂之間勁風呼嘯,居然未曾相接。

商九輕冷笑:“小小道士,好俊身手!”真啟乍覺她吐息如麝、撲麵颸涼,心神不由一蕩,胸口忽“啪!”一聲如遭鞭擊,又被一股陰寒柔勁拂開;摔落地時隻見商九輕腰肢一扭,左掌的手套重新拉上,這才發現她雙手均戴小羊皮製的精細皮套,革上似有層糖霜般的細粉,至於何時褪下、褪下時又是何模樣,卻全然不明所以。

商九輕斜睨他一眼,正要請文瓊妤入內,忽聞一聲冷笑:“九幽寒庭好大的威風啊!居然擺到黃庭觀裏來啦!”兩條斜背長劍、衣錦飾繁的人影掀簾而出,當先的女子苗條白皙,鳳眼高吊過頂,卻是法絛春夫婦。商九輕與文瓊妤對望一眼,兩雙明眸裏均有疑色。

“法二小姐安好,道先生安好。”文瓊妤福了半幅,嫣然一笑:“兩位這麼有興致,也來遊黃庭觀麼?”道初陽見她斯文有禮,倒不好意思繃著臉了,紅著麵頰直撓腦袋,彷佛一顆熟透了的甜菜根:“也……也不是,咱們是符籙派的,與他們丹鼎派沒甚瓜葛,隻是來辦點事兒。”法絛春怒道:“你跟她羅唆什麼?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將軍籙與黃庭觀分屬道門的符籙、丹鼎兩派,平日甚少往來,黃庭觀近年發展興旺,藉著劫家勢力獨占中京的傳教香火,彼此間還有些小小心結。天下道廟中,又分“十方叢林”與“子孫廟”兩種,前者是以教團的形式收徒傳道,再由傑出的弟子中遴選掌教主持,廟產屬於教團公有,隻要是受戒的道士均可來此掛單同修,因此擴張很快;子孫廟則是廟產私有、師徒傳授,通常握於一家之手,自不及十方叢林的澤流廣被。

黃庭觀是標準的十方叢林,教團規模龐大,各地分觀林立,號稱天下道脈之首,將軍籙則是中宸州最具代表性的子孫廟,曆代將首不受道誡規範,可自由娶妻生子,百餘年來都掌握在法、道、經三姓家族的手裏。法絛春夫婦便是想於京中訪友,也該前往城南同為子孫廟、曆來交好的洞玄觀,斷無現身黃庭觀的道理。

商九輕聽出她話裏有話,俏臉一寒:“法二小姐此話何意?”

法絛春輕哼兩聲,神色蔑然。“我夫婿是堂堂將軍籙的長弟子,出門在外,便是本門將首的代表,豈可與侍讀陪睡的女子說話?傳將出去,本門還要不要做人?”商九輕秋翦驟寒:“你說什麼!”橫臂一拉,便要扯脫手套。文瓊妤輕輕挽住,對法絛春微笑:“二小姐門第之高,便是放眼中州武林也少有人能及,瓊妤出身寒微,自是難入法眼。不敢耽誤二位,少陪了。”相偕欲入,誰知法絛春動也不動,竟是鐵了心要攔。

商九輕冷冷蹙眉。“賢伉儷這是什麼意思?”

法絛春乜眸蔑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明日比劍之前,此路恐怕不通。”商九輕忽地微抿,眯起一雙姣美鳳眼:“法二小姐好生殷勉,將軍籙偌大的門庭,幾時做了黃庭觀的看門狗?”

鏘啷兩聲激越龍吟,道、法二人雙雙拔劍,法絛春倒豎柳眉,尖聲厲叱:“商九輕!你敢辱及本門?”商九輕冷哼一聲:“辱人者人恒辱之。法二小姐出口之前,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法絛春惱羞成怒:“兀那賤婢!說得什麼話來?”商九輕冷冷一笑:“二小姐生得一張臭嘴,沒想到耳力也無甚靈光。”

法絛春脹紅粉臉:“找死!”橫劍一抹,逕往她頸間揮去!

商九輕雙腿不動,甩袖拍擊劍脊,“啪”的一聲裂帛脆響,法絛春頓覺劍上一股大力撞來,虎口劇痛,肘腕幾欲脫力,嚇得圈轉長劍,擰腰後躍。看在旁人眼裏,倒像她主動啟釁,忽又收劍退開,趨避之間,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道初陽攬住愛妻,劍刃虛點,遙遙封守門戶,氣度居然頗見森嚴。可惜他身子矮胖,這一攬還碰不到妻子的柳腰,堪堪摟住屁股,旁人忍俊不住,交頭竊笑起來。法絛春羞怒難當,揮開他肥短如鼓槌的手指,挺劍尖叫:“我要這賤婢的舌頭,你給我取了來!”

“這……”道初陽一怔,露出為難的神色。

法絛春麵色鐵青,瞠出滿是血絲的眼白:“沒用的廢物!你怕見血頭暈麼?”

道初陽被當眾斥罵得有些無地自容,麵上一陣青一陣紅,勉強定了定神,倒持劍柄,衝商、文二姝一拱手:“貴我兩派是同盟,按說不該傷了和氣。商堡主與拙荊有些言語誤會,能不能……”

法絛春猛揍他後腦勺一記,像是打條顢頇的笨狗。

“羅唆半天,你是怕死還是怕輸?沒的丟人現眼!”

道初陽無奈,長劍一立,低聲道:“商堡主,請。”

商九輕橫臂當胸、掌心交疊,膝腿側並微曲,擰過一把結實健美的蛇腰,起手竟有幾分北國蠻舞之姿,扭曲的肢體隱含一股風雪驟臨前的靜謐,蓄滿奇異的力道與美感。她身穿一襲蔥藍色的對襟半袖短衣、湖水色的長裙窄褌,反折領、細圍腰,颯烈中倍顯嬌姿,襯與腳下一雙尖翹綠蠻靴,果如霜雪般驕人。

真啟看得麵紅耳赤,心口噗通、噗通的跳,被身畔的道眾推了幾下,好容易才回過神,忙找來一名相熟的小道僮,低聲吩咐:“事情麻煩了,快去後堂請四爺來!”

道僮拔腿就跑,忽又被喚回,真啟悄然附耳:“我看後堂還是別去了。你快些到朱雀大街的綏平府,去請……”

大殿之中,不相幹的香客信眾早已散得幹幹淨淨,黃庭觀諸道都遠遠避到邊上,恐受池魚之殃。商九輕凝然不動,轉過尖細的下頷:“姑娘,此人頗不好鬥,請姑娘許我動用殺著。”文瓊妤溫婉一笑:“事已至此,須得回護宇文世家與玄皇的尊嚴。

姊姊小心,莫要錯手殺了法將首的愛婿。”這幾句說得輕巧,殿上眾人卻無不盡聽。

法絛春咬牙切齒,對丈夫咆哮:“把那小娼婦的舌頭也給我一並取下!爹那廂自有我擔待。”

道初陽凝神接戰,恍若未聞,平舉著圓闊的厚劍,緩緩踏前一步,烏絛製成的道履下煙塵微揚,居然陷入青石磚中分許。眾人心驚未複,又見他跨出一步,“噗”的揚起淡淡輕塵,原先駐足處果有一枚淺淺足印,宛若水砂磨就。真啟看得駭然:

“這……這便是將軍籙的“六甲靈官劍”麼?好深厚的功力!”

道初陽每跨一步,留下的足印比前度更深,震腳的力量卻絲毫未散,清清楚楚的蓄在劍裏,彷佛驅動天兵大陣掩殺敵人,每一步都與另一支同等規模的生力軍合流;以兩人之間相隔不到十步,等縮短到一劍能及的距離時,劍上等於有七、八名道初陽合擊之力,便是玄皇親至也頗不易與,況乎商九輕等女流?

真啟見這矮胖子穩若淵停,劍尖卻不住輕顫,迸出嗡嗡低鳴,頓時明白“六甲靈官劍”的厲害,暗忖:“劍上蓄的勁力已至臨界,除非先引得他泄出劍勁,否則一觸即發,商姑娘必難招架。”掌裏悄悄扣了枚銅錢,若三步內商九輕還未反應,便要出手射他劍脊,迫使靈官劍勁提前迸發。

須臾間,道初陽又進兩步,劍尖發出的高亢聲響已聽不清音質,卻震得人人顱中龍吟盤蕩,宛若絞弦。他手裏那柄厚重的闊劍起伏吞吐,彷佛一條活生生的青龍,似將脫鍔飛出。

商九輕麵無表情,右臂緩緩橫挪,卻見右手那隻白霜霜的薄革手套黏在左掌掌心裏,抽出一隻五指纖長、微帶幽藍的青白手掌;柔荑甫一露出,指掌周圍便幻出絲絲薄霧,袖口白霜鱗結,柔軟的絲綢頓時變得硬梆梆的。

真啟看得呆了,忍不住揉眼,赫然發現她的麵孔變與裸掌同色,青白的雪肌上泛著薄霜一般的汪藍;檀口微啟,吐出一條淡淡寒氣。

商九輕右手食中二指一掐,指間倏地多了枚半透明的細薄冰片,冷聲嬌叱:“道先生留神,暗器來啦!”殿中諸人尚未看清,忽聽道初陽一聲悶哼,長劍陡然歪斜,劍上積蓄的勁力失卻所對,竟悉數反震己身。他握著右腕倒飛出去,圓胖的身體像皮球般連彈帶撞,一路撞爛桌椅神壇,仰天噴出一蓬血箭。

“丟……丟人現眼!”

法絛春見丈夫飛撞過來,連忙擰腰避過;羞怒之餘,亦複心驚。

道初陽身為法天行的首徒,在眾同門中已罕有對手,便是與將首對拆劍法,最起碼也要三、四十招後才露敗象,誰知竟非商九輕一合之敵。他拄著劍,從撞爛的家生堆裏起身,一抹唇下的大片殷紅,沉聲道:“這……這招很好。我沒想過還有這種破法。”

商九輕斂起冷笑,正色道:“道先生劍勁沉雄,恕我不敢硬接。”

道初陽點點頭。“我以為商家堡的“連天鐵障”是軟鞭或暗器手法,不想卻是凝氣成冰的陰寒掌力。這等純陰內氣,看來連本門的“玄陰指”亦頗有不如,佩服、佩服!”

商九輕淡然回答:“暗器鞭法,均源於此,說來也不算錯。隻是敝堡這門“連天鐵障”須仗北域獨有的萬載冰膽才能練成,輔以至陰藥物與獨門心法,再加上女子體質屬陰,使來威力更甚,與貴派的絕學“玄陰指”,又或江湖流傳的寒冰掌、臥鯉功等陰寒內勁玄妙相殊,本無短長,道先生毋須客氣。”

商九輕並沒有說實話。

“連天鐵障”雖是北域商氏的獨門絕藝,但她這雙凝氣成冰的曼妙玉手,卻是來自體內奇異的羅刹血脈。商家的先祖曾與羅刹巫覡通婚,藉此鞏固自身的統治權,因而從那些信奉域外神隻的代行者身上繼承了奇妙的異能,每隔幾十年便會出一名體質奇寒之人,其中大多是女子。

像這樣的女娃在羅刹土語中被稱為“什魯圖”,意即“召來風暴之女”。

擁有什魯圖血脈的女主巫王,正是商家堡賴以統攝北邊白羅刹的錚錚鐵據。一旦失去這頂光環,難保那些被漢人馴化了的白羅刹族人不會撕碎右?的衣袍冠帶,重新披上毛皮、拾起鐵斧,變成如狂風呼嘯般的恐怖入侵者,就像昔日毀滅宇文王朝的西賀州蠻族一樣。

於是商家堡上下盼了近五十年,終於在此世盼來了商九輕。這也就是為什麼她能以廿五歲的青春少齡,成為統禦舉族豪傑的一堡之尊,並與玄皇麾下三大將平起平坐的原因。隻是商家堡僻處絕域,絕少在中州武林行走,連同為四大世家的將軍籙亦不知底蘊。

商九輕看出“六甲靈官劍”的威力,不敢硬拚,遂以“連天鐵障”的純陰之力凝出冰片,逕射道初陽的右腕神門穴。那冰片是由空氣中的微薄水氣所凝,又薄又輕,肉眼難辨,出手之後飛快消化,射入道初陽的肌膚時,已溶剩一根頭發粗細的冰針,勁力直透穴位,教他如何防範?

道初陽聽她如是說,不由得大搖腦袋:“我修練玄陰指已有十三年,勉強能結水成霜,比起堡主凝氣成冰的功夫,那是大大不如了。”法絛春聞言怒斥:“是你自己沒用,別分派到師傅師門的頭上!”

道初陽遭愛妻責罵,不敢反駁,縮著脖子垂落目光,緩緩提劍。

“商堡主,你這手雖俊,可傷我的是我自己,這不能算是我輸。”

商九輕點點頭,褪下右手手套,裸露出一雙皓腕如霜、微帶冰藍的纖美玉手,偌大的廳堂裏漫開一股若有似無的寒意,直沁衣領,黃庭觀諸道紛紛擠到陽光充足的窗下廊間,肌上兀自一片雞皮似的微悚。

道初陽垂劍抵地,斂目低首,聲音益發沉厚空蒙,頗有幾分恍惚之感。

“此招一出,勢難空回。堡主留神!”

說完,低著頭抬起左手,竟在空中畫起符籙。

◇    ◇    ◇

(醒來!劫兆,快醒過來!)

(誰……是誰?誰在喚我?)

“……快醒來呀!”聲音清脆甘洌,聲音的主人卻煩躁起來:

“你這個瞌睡蟲!再不醒來,瞧我一刀削了你的鼻子!”

劫兆大叫一聲,猛然睜眼,甩落一頭大汗,才發現日已西斜,滿室霞暈。

嶽盈盈被他嚇了一跳,輕拍著飽滿挺聳的胸脯,嗔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閑工夫捉弄人?”見劫兆神色茫然,唇麵微透著青白,頗有神虛氣盡的樣子,實在不像作偽,不禁放柔了語氣,輕問:“怎麼啦?你身子不舒服?”

劫兆茫然以對,半晌微略回神,才勉強搖了搖頭。

“我……我做了個夢。”

嶽盈盈心懷略寬,又好氣又好笑:“這麼大人了,居然還發惡夢!肯定是平日壞事做絕了,闔眼全無安寧。”從懷裏取了幅緋紅色的細羅絹子,往他頭臉上一扔。

那手絹是她貼身收藏之物,終日隔著小衣密熨雪肌,啜飽“春泉飛瀑”的清洌薄汗,再被暖烘烘的體溫一蒸,整條絹上都是那股幽微細致、宛若新剝果瓣般的少女甜香。劫兆一嗅之下幾欲銷魂,當夜盡享伊人的美妙滋味又湧上心頭,頓時精神起來,捧著絹子深嗅幾口,舍不得拿來抹汗。

嶽盈盈粉頰上一陣熱辣,彷佛他嗅的不是羅絹,而是自己雪白酥嫩的胸脯。明明衣著完好,忽有種被剝得一絲不掛的錯覺,股間漫開一股暈膩,猶如蛇行蟻走;回過神時,才發現腿根淌下一抹涼滑滑的黏蜜,花房竟已濕透。

她又羞又惱,又覺不堪,思前想後,自是劫兆不好。

“淫……淫賊!手絹兒還我!”劈手奪過,誰知劫兆“哎唷”一聲滾下椅來,這一抓居然落空。嶽盈盈順勢踮起右足,回身一勾;腳尖方才點地,左足又起,眨眼間連勾兩圈,更襯得腰肢盈握、腿踝纖長,姿態曼妙如舞。

這招“燕子無樓”是“太陰手”裏的殺著,她直覺使出,沒來得及細想,滿以為能踢得劫兆鼻血長流;豈料他後腦勺彷佛生了對眼,嶽盈盈擰腰勾腿,姣美的足尖已來得快絕,劫兆仍快一步,摟膝前仰後俯,唰唰兩聲,裙幅在他頂上開旋如傘,裙下結實的腿子、飽膩的玉蛤、烏卷的纖茸,乃至雪肌上的薄汗、腿根處那一抹油油潤潤的黏滑等,俱都映入眼簾,看得劫兆兩眼發直,一抹鼻下溫膩,終於還是流出血來。

“你——!”

嶽盈盈羞怒交迸,“燕子無樓”的餘勢不減,右足足尖呼的一聲,直往他胯間蹴去!

這一招三式連環不斷,威力一式比一式強,她玉腿一抬便即深悔:“我……我這便踢死了他!”已然收束不及,急得脹紅俏臉。劫兆兩腿大開躺在地上,眼看是俎上魚肉,忽往她左踝一勾,曲膝迎著她右足一抵,嶽盈盈頓失重心,“嚶”的一聲撲倒在他懷裏。

劫兆乘機將她滿滿摟著,恣意享受那富有驕人彈性的美好胴體;半晌見她沒有動靜,連忙支起半身,卻見嶽盈盈仰起一張緋紅的秀美小臉,氣得胸脯起伏,兩顆結實乳球撐起大片酥浪,睜眼怒嗔:“劫兆,你個混蛋!你知不知道要閃?你以為自己刀槍不入麼?”語氣又恨又烈,眼角卻有淚花。

他不覺有些飄飄然:“笨丫頭還真舍不得我死。”頓覺懷中嬌軀猶顫,驀地心疼起來,輕輕柔柔的環著,貼麵調笑:“我才剛剛睡醒哩!誰知便要跟人拚命。”嶽盈盈想起是自己先動的手,嘴上卻不肯饒,恨恨的說:“誰叫你……誰叫你這般無賴?

死了最好,死了活該!”

劫兆見她含嗔薄怒的模樣,明豔不可方物,忽然一動:“世上有多少人管我的死活?小妹算是一個,三哥算一個,再來……便是這個笨丫頭了。”心底彷佛打翻了碗溫熱的什錦果粥,滿腹都是滋味。想著想著,想占便宜的念頭淡了,拍拍她的背心,低聲道:

“下回我警醒些,好麼?”

嶽盈盈掄起粉拳,連捶了他胸膛幾下,恨聲低道:“關我什麼事?你死了最好!

死無賴,快……快放開我!”攏著裙裳起身,別過視線,胡亂理了理雲鬢,俏臉上紅彤彤的兩抹暈子。

劫兆訥訥坐起,突然想起了什麼,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露出既迷惑、又難以置信的表情。“難道……那個夢是真的?”

嶽盈盈省起堂外尚有急事,連忙說:“你們家的客人在外頭打起來啦!堂堂劫家四公子,還有在這兒嘟嘟囔囔的閑工夫?”劫兆一愣:“誰跟誰打起來啦?”嶽盈盈拽著他奔去,兩人穿過重重廊廡,掀簾而出,正好瞧見商九輕褪下手套,另一頭道初陽垂落劍尖,左手淩空畫符。

劫四公子在江湖道上的聲名也不怎的,肯定沒有一言止戰的份量,若要跳入場中分開雙方,不過多添一條冤魂而已,那是劫兆打死也不肯幹的驢事。他雙手抱胸,忽見場邊一抹窈窕儷影,纖細苗條的身段裹入雪白貂裘裏,長發逾腰,額間的掐金細練閃閃動人,卻不是文瓊妤是誰?

淡雅出塵的北域女軍師遠遠望見,對他微微頷首,一雙翦水瞳眸勻到了旁邊的嶽盈盈,眸裏忽起波紋,唇珠一抿,神情似笑非笑,彷佛一個逮到幼弟搗鬼偷雞的大姊姊,水靈水靈的眸子滴溜溜一轉,竟有捉狎之意。

劫兆被她乜得渾身不自在,不知怎的臊了起來,抓耳撓腮,兩隻手一下子不知該往哪兒擺。

嶽盈盈冷哼道:“怎麼?見了人家美貌,劫四公子心癢難搔了?”

劫兆聽出她話裏夾刀,不由得背脊一寒,大呼冤枉:“你想哪兒去啦?那位文瓊妤文姑娘,是九幽寒庭未來的軍師。”把從劫真那裏聽來的現炒現賣,滿滿盛了一大盤。嶽盈盈聽完忍不住多打量她幾眼,卻見文瓊妤含顰致意,很是斯文有禮,好感頓生:“宇文瀟瀟自大得很,這位文姑娘得他如此器重,必定是很有本領的。”

“所以羅,這事兒多簡單哪!”劫兆聳肩一笑,故作輕鬆:

“她的人下場打架,你瞧她一點也不緊張,我敢說這場肯定死不了人。”

嶽盈盈橫他一眼。“你的道理還真是夠低檻兒的。不死人就沒事了麼?九幽寒庭跟將軍籙在中京的黃庭觀發生齟齬,照日山莊居然袖手旁觀,傳將出去,不隻開罪三家,將來你劫家還要不要在武林道上做人?”

劫兆幹笑:“你這樣替我家著想,我爹肯定喜歡。”

嶽盈盈柳眉倒豎,嬌嗔:“呸,你胡說八道什麼?”口氣雖然凶惡,粉臉卻紅了起來,恍若桃花浸染。劫兆嘿嘿賊笑,益發說得興起,一指場中的道初陽,壓低嗓音道:“你瞧那顆大頭菜,見人家商姑娘生得漂亮,嚇得扶起乩來啦!那隻豬蹄在半空中胡亂比劃半天,約莫是想畫顆豬菜。”嶽盈盈噗哧一聲,忍笑瞪了他一眼,水汪汪的杏眸嬌美動人。

場中卻隱然醞釀殺伐,彌漫著劍拔弩張的氣氛。

兩人對峙片刻,商九輕見道初陽漫天比劃、閉目喃喃,心頭忽起不祥,隨手拾起半截破碎的椅腳一掐,玉手寒勁所至,一陣“喀啦”脆響,椅腳已凍得片片脆裂。

“道先生留神,暗器來啦!”

素手一揚,裹著細密薄霜的碎木片飛濺而出,颼颼聲不絕於耳。

道初陽右手舞劍成團,硬將碎片格落,頭臉、肩臂都捱了幾下,左手兀自不停,符咒似乎越畫越大。商九輕忽地煩躁起來,秀美的纖纖玉指漫天抓開,所有被觸碰到的東西都凍成了冰:水珠、碎木、空氣、塵埃草屑……她隨手輕彈,一縷縷勁風挾著絲絲白煙激射而出,偌大的殿堂裏寒氣縱橫,竟無一處可避。眾人都退到了殿外,道初陽避無可避,一身華美的道服被射得千瘡百孔,法絛春氣急敗壞,立起長劍、劍脊貼額,閉目低聲吟頌,左手也淩空畫起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