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第十章 執子之手,與子同出(2 / 3)

若非她容顏嬌豔秀美,劫兆幾乎以為是夢中老人顯靈,聞言一震,酒也醒了八九分。

文瓊妤續道:“武之一道,跟讀書作畫沒甚分別,除了天分,亦須勤功砥礪。老天對你不甚公平,不肯給你一副習武的好身子,卻沒給你一個殘缺損敗的腦子。連心上的功夫也不肯下,怨得誰來?”她語帶責備,口氣卻像足了叨念淘氣幼弟的長姊,劫兆縱使桀驁慣了,卻不覺得如何反感,平心靜氣聽完,一時竟未反口。

文瓊妤溫柔一笑,伸手探過兩窗,隔著車軸轆轆,替他理了理鬢邊亂發,含嗔薄怨:“這麼大個人了,還鬧孩子別扭!要是讓嶽姑娘瞧見了,不知道有多心疼?”

劫兆聽得心中驟暖,忽然有種近鄉情怯般的尷尬不自在,複覺有些迷惘:“這女子,怎的與我這般熟稔?”欲掩心緒,隨手扯下吊簾,佯癲撒潑道:“哼!我聲名狼籍,姑娘還是少沾惹為妙!”簾外車馬蕭蕭,隱約傳來一聲輕歎,又是那種莫可奈何的包容與親昵。

劫兆仰靠在衣箱之上,隨手拈起酒囊,怔了片刻,擲出另一側的車窗去。

他本想入夢讀經練劍,文瓊妤的話猶在耳邊,心想:“總不能老貪著夢裏好玩,淨是消磨時光。”默念起老人傳授的雲夢心訣,盤腿倚箱,細細揣摩思索。也不知想了多久,驀地風吹簾翻,隻見窗外雲層低矮,一對蒼鷹盤旋呼嘯,不時翩高迭落,劫兆竟看得癡了。

隨行的劫府仆役不禁搖頭,露出悲傷之色。老爺被放逐天城山,四爺從前本是個色鬼,近日又成了酒鬼;這下倒好,吊目望天,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吊眼鬼,整天就望著車窗外不言不語,直如白癡一般。

就在劫府老家人悲歎老天無眼的當兒,車隊走完了第一天的路程。

◇    ◇    ◇

車輛載重行緩,一天也不過走三四十裏的路,劫驚雷不動聲色,沿途絕不打尖宿驛,黃昏時分便擇野地辟營歇息,他麾下的飛虎精騎個個都是野營田獵的好手,一連兩天都整治得妥妥貼貼;商九輕問起,劫驚雷便推說“趕路從權,投不得店”,她也無話可說。

第三天傍晚,大隊開到一處頃圮的山間破廟,此地離官道甚遠,路雖不難走,入夜後卻不易辨清,格外顯得僻靜。

隨從將車輛在破廟前庭圍成扇形,飛虎騎隊、寒庭鐵衛的營帳紮在車圍之外,清出破廟做為劫驚雷等人的休憩場所,廟中升起篝火,眾人用過晚飯後繞火而坐,文、商二姝坐在一處,劫驚雷自坐一處,劫真劫軍兄弟與老父、仆役等一處,劫兆則自己一人縮在角落,呆望著跳動的火焰。

因此最先發現不對的,反而是他。

劫真與劫軍又因細故爭吵,劫軍披風一揮,振袖欲走,誰知才起來便踉蹌幾步,轉身一跤坐倒。劫兆原以為他酒喝多了,但劫軍酒量甚豪,決計沒有喝懵的道理,他四下打量幾眼,才發現各人都無力起身,麵麵相覷,火焰映出了一張張疑懼暗沈的麵部陰影,眼中卻有一絲難以克製的飄然。

這種迷藥劫兆並不是初次遇見。

劫驚雷幾次運功,似都不能奏效,沉聲道:“有人下了迷魂香!”文瓊妤全無內力,早已軟軟倚在商九輕懷裏動彈不得,眯著美目蹙眉搖頭,似是十分辛苦。商九輕眼鼻觀心,不敢分神說話,彷佛想運功逼出藥氣。

四壁窗欞透風,迷藥絕非是吹煙送入;顯而易見的,是食物飲水中被下了毒。

“這……這是什麼藥!竟……竟如此厲害!”劫軍掙紮幾下,終究還是徒勞。

劫兆幾乎已確定凶手是誰,一掃頹唐,惡狠狠地盯著劫軍,冷笑:“你這廝,果然是好會做戲!當日這“五羅輕煙散”害我不死,今日又來故技重施!”劫軍火目凝神,冷冷回望,彷佛當他又說了什麼荒謬無聊的言語。

忽聽廟外一陣大笑:“四爺真是好靈的鼻子!一嗅花甜便著枝,不愧是尋芳問柳的大行家!”走進一高一瘦兩條人影,俱是文雅的儒裝打扮,卻又繡著粗濫鄙俗的金線圖案,高的筋肉糾結,瘦的枯癟如柴,而且隻有一隻右手,竟是邪火六獸裏的“過隙白駒”司空度、“而冠沐猴”平白衣!

司空度環視廟裏,目光瞥見文、商二姝,忍不住嘖嘖稱奇:“四爺,怎的每次遇見你,總能伴隨著這些個千嬌百媚的小娘皮?”劫兆頭皮發麻,嘴上卻不肯繞:“你們幾個沒用的東西!本少爺留給你們幾隻手指來吃飯拉屎,可不是教你們出來說三道四、出醜露乖的!”

他當日將“充棟汗牛”古不化重傷成殘,又殺了“馮河暴虎”何言勇,早與二獸結下深仇,司空度嘿嘿直笑,轉過一雙怨毒無比的目光:“四爺的好意,咱們兄弟幾個都牢記在心,今天不就專程來了麼?”

劫兆東拉西扯,隻想拖延時間,強笑道:“司空度,你還有膽子來!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司空度咬牙狠笑道:“老子看了幾千幾百遍,這裏的匾上寫的是“上清道場”,不是黃庭觀!你以為還會有那老妖怪前來救你麼?”

劫兆聞言一凜:“如此說來,我每次夢見前輩,都是在黃庭觀裏!?”轉頭怒視劫軍:“你遣同黨追殺我,今日又派他們前來下毒!劫軍,你到底想怎麼樣?”劫軍皺眉:“你腦子燒壞了麼?我從不認識這些家夥,更沒派人暗殺過你!就憑你這等貨色,犯得著麼?”

劫兆又羞又怒,正要還嘴,忽聽對麵一人道:“也難為你背了這麼久的黑鍋,老二。我能替你作證,司空先生幾位的確不是你的人,他們是我的人。”抬頭微笑,竟是劫真。

他怡然起身,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突然運指如風,接連封了劫震周身十二處大穴,這才拍拍雙手,笑道:“父親大人勿惱。我一直防著六絕第一人還留有一手,若不能親手將您製住,實在不能放心。”劫震麵色木然,並不開口。

晚飯吃的野味雖是由飛虎騎獵下燒烤,但服侍眾人用飯的劫府仆役卻是由劫真指揮調度,由此判斷,“五羅輕煙散”卻是由他所下,司空度等不過是在外策應而已。

司空度與平白衣的輕功高明,來得無聲無息,廟外拱衛的飛虎騎與寒庭鐵衛等竟毫無知覺。

劫驚雷這幾天來也一直防著劫震藏有奇招,隻是故意示弱而已,但他自重身份,既然家主之爭大獲全勝,決計不能再對劫震做出其它的禁製,此時見劫真施以迷藥、封穴雙重禁錮,雖然驚訝,一時倒也鬆了口氣;微一思索,沉聲道:“真兒,你也謹慎太過了。要防他留有一手,卻不必連眾人一並下藥,快取解藥給文姑娘與商姑娘,莫傷兩家和氣。”

劫真笑道:“二叔說笑了。商堡主的“連天鐵障”、您的“大戰字劍”俱都是武林一絕,侄兒好不容易得手啦,怎能輕易交出解藥,縱虎歸山?”

劫驚雷所料無差,冷冷一睨,厲聲道:“你這是以下犯上的悖逆之舉!日後傳諸江湖,還想要做人麼?”

劫真撫掌大笑:“二叔這話就不對啦!劫震老鬼乃照日山莊、綏平府之主,二叔如今懷擁“紅日符”,意圖號令四家、稱雄武林,正是當日以下犯上所致!二叔做得好榜樣,侄兒不過見賢思齊罷了,怎地不能做人?”劫驚雷聞言一愕,鐵麵頓沉,倏地布滿一層慘青之氣,如生銅綠。

劫兆聽得心驚肉跳,想起當日司空度的追殺、扇上的四句題等片段,慢慢把環節逐一串起,澀聲道:“三哥……原來是你設計我?”

劫真笑道:“是啊!真是委屈你了,四弟。我為打亂老鬼的謀劃布置,不得不挑你下手,老鬼萬萬料不到我會拿你開刀,這才乖乖咬餌上鉤。這三年來我設過無數計謀,都被老鬼一一識破,這次多虧了你,我還沒來得及向你道謝哩!”

劫兆聽得腦中轟然一響,隻覺天旋地轉,幾欲暈倒。

“所以……錦春院裏的鄭丫也是你殺的?”

劫真雙手負後,含笑不語,答案已不言自明。

“妹子……妹子便是與你合謀?”

劫兆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瘖啞,隱帶哭音。

“那丫頭古靈精怪,沒想對你倒是癡心。計謀成功之後,她一心想將你送回刑部大牢,若非老鬼及時擺了顆假珠子回錦春院,便讓她得手啦。”

劫真笑望著他,口氣一派輕鬆,目光裏卻有一股難言的狠厲怨毒。劫兆被他瞪得背脊寒氣竄起,心下一片冰涼:那是混雜了嫉妒、垂涎與強大占有欲的目光,隻有在相互爭奪雌性的公獸眼中才能看得見,壓抑多年,已成妖魘。

劫兆全身劇烈顫抖,那股子驚恐錯愕無法控製,就這麼摧毀了他心裏最後一片可以容身棲息的小小角落。他半晌都沒辦法反應過來,握拳顫聲道:“為……為什麼?

三哥,爹也好、二叔也好……都當你是劫家未來的繼承人,無論是誰當的家,這個位子早晚都是你的,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劫真眉目忽動,俊臉扭曲猙獰,倏地狠笑起來:“隻有你這等昏庸無用的蠢貨,才看不出老鬼的心思布置!你妹子何等聰明,早已心裏有數,就連老二這等粗魯愚蠢的大牯牛都看出來了,隻有你渾渾噩噩,全然不知!”

他見劫兆神色茫然,一指角落裏的劫震,恨聲道:“從小到大,他表麵上對我百般信任,委以銀錢重責,其實暗裏百般提防,處處掣肘!我與劫軍同上天城山,他整整學了三年,我卻不到一年便被喚回,若非元常道長心中不忍,入京來授我武藝,我怎有今日的根基?皇帝召見我們幾個,讚許我文武兼備,許我家兄弟蔭補軍職,老鬼卻上奏舉薦劫軍做昭武副尉!還有在雲陽時……”他隨口數落,竟列了二三十條,目光益發怨毒。

“……自始至終,他心目中的繼承人,便隻有劫軍一個!”

劫兆仔細一想,果然都是些不近情理的處置,隻是昔日劫真最常受父親讚許,人前人後都誇上了天,不覺得有什麼提防挾製之處;如今想來,卻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隻覺得世界一片片在剝落,彷佛什麼都變了樣,轉頭見父親垂頭坐著,表情冷漠,竟沒有一點辯駁否認的意思,心底冰涼,顫聲道:“三哥!這……這又是為了什麼?我們……我們都是爹的骨肉,這般爭鬥,卻……卻又是為了什麼?”

劫真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忽然露出一絲憐憫之色。

“我實在應該一劍殺了你,在今日之前就動手。如此你到死都不必聽聞如此不堪的真相,隻相信你所相信的,死也死得幹淨。”歎了口氣,陰陰冷笑的表情又激烈起來:“為了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你至今還想不透麼?因為在我們兄妹四人中,隻有劫軍勉強算是劫家的骨肉!”

“什麼?”

劫兆聽得瞠目結舌,一時難以反應。

劫真冷笑:“照日山莊的“大日神功”被傳得神而明之,其實根本就是一部害人毀家的妖書邪物!常人修習到第二重後,便因體內陽氣過盛而難以寸進,若無至陰之物導息調和,再練下去便會引發不可收拾的後果。所謂“物極必反”,硬練第三重將使陽氣逆轉,失去做男人的依憑!”

不隻是劫兆,在場除了劫震、劫驚雷兄弟,眾人都露出錯愕之色。

劫兆顫聲道:“你……你胡說八道!”

劫真冷哼一聲,蔑笑道:“你若不信,扒開老鬼的褲頭便知分曉!看他是不是同姚無義那老閹狗一樣,陽物萎盡,成了個不男不女的老妖怪!”劫軍火眉怒豎,咆哮道:“你敢!老三,你別太過份了!”

劫真不住冷笑,轉頭道:“二叔,你和老鬼不一樣。他年輕時好色下流,害了無數女子;二叔自二嬸娘死後,再也不沾惹女色,固然是二叔情義深重,心裏再容不下其它人,但二叔強練大日神功第三重,雖然懸崖勒馬,但已受功體戕害,從此對男女之事的興頭便淡了。不知我說的是也不是?”劫驚雷哼的一聲,卻未否認。

事實上,大日神功對男子陽氣的侵蝕是漸進式的,起先是男女之欲轉淡,再來出精稀薄如水,不能使女子受孕,到最後才是陽物凋萎。除非在無至陰之物調和的情況下強行突破,才會直接喪失勃挺的能力。劫驚雷試圖衝破第三重時便覺不對,及時收手,男性雄風仍在,隻是對女子並無媾和的欲望,他一心思念亡妻、扶養女兒,倒也不以為意。

看著劫兆目瞪口呆的痛苦模樣,劫真不知怎的有些快意,續道:“老鬼三十歲以前便已練到第四重,自世間有《大日神功》這部武典以來,乃是曠古絕今、何等偉大的境界!卻也因此不能人道,豈能再有子嗣?他那些個紅顏知己何以反目、為什麼要多納姬妾以掩人耳目,便是為了這個緣故。”

“除了劫盛,你、我、劫軍甚至妹子,都不是他的親骨肉!所以老鬼寧可傳位給劫軍,也不願把照日山莊交給我這個外人!”

劫兆聽得天旋地轉,勉強定了定神,嘶聲叫道:“你的話前後矛盾,破綻百出!

若第三重根本難以突破,爹又如何能練到第六重的境界?是不是,爹?”向劫震投以哀企一瞥,隻希望父親能稍微反駁幾句,哪怕是出言謾罵也好,劫震卻依然是表情木然,一句話也不肯說。

劫真冷笑:“那有什麼難的?隻消弄到調和陽氣的寶貴玄陰,便能如一馬平川、鼓風張帆一般,一路衝破境界,練至上層!太陰閣主古玉含的處女元陰、“夜後”蕭雨魄的極陰內力,還有十八年前在香山失蹤的那枚陰牝珠……嘿嘿,哪一個不又是一重境界?”

劫兆愕然無語,半晌才搖頭道:“我、我不相信……你含血噴人!”

劫真步步進逼,聲勢迫人。

“你以為你大哥劫盛是怎麼死的?這老鬼為了掩人耳目,居然教自己的親生兒子練大日神功,卻沒告訴他采陰補陽的關鍵,大哥一心想為他分憂解勞,自己悄悄練至第三重境界,不幸陽氣遽萎,羞憤自殺的!老鬼怕我們發現其中關節,才又不傳我們三人大日功。”說著咬牙切齒,隱約浮露一絲悲色。

劫兆心想:“他畢竟還有點血性。大哥如此疼愛我們,沒想竟是這樣死的!”

眾人的目光齊至,劫震身子一動,抬起頭來。“劫盛”這名字就像是一枚石子,終於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上泛起漣漪,他形容蕭索,眼神既疲憊又悲哀,彷佛飽受折磨。

他正要開口,卻聽篝火的另一頭,劫驚雷低頭沉聲道:“當年阿婧孕中血熱,亟需至陰之物調和,才能保住孩子。我為此奮不顧身,當先殺上香山蘼蕪宮,身披傷創無算,你卻告訴我珠已失落,而後阿蘋雖然平安誕下,阿婧卻難產身故。她生前敬你愛你,當你是親生大哥一般,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劫震神色一黯,低聲道:“是我對你們不起。”

劫驚雷仰頭大笑,聲若嚎哭,震得梁上簌簌落塵,眾人掩耳。劫真與司空度對望一眼,俱都變色;卻見劫驚雷霍然起身,一腳踢得火星飛散,點點螢熾無風翻卷,整間廟裏猶如刮起一場鮮紅刺亮的暴風雪!

“劫震!我今日,要你為阿婧償命!”

平白衣大驚失色,嘶叫道:“你……你沒中毒!”

“就憑“五羅輕煙散”?”劫驚雷眼迸怒火,頂著漫天星燦大步踏前,披風卷起逼人的風壓,直迫得劫真麵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小退了半步:“要爭家主的位子,你還不配!”

劫真微一定神,快靴交錯,閃身退到司空度背後。

劫驚雷眼蘊雷火,踏前一步,滿室的碎點火磷如風中快雪,倏地向劫真、司空度等三人噴卷過去,勁風獵獵,撲麵灼疼!司空度揮袖遮麵,隻聽得嗤嗤急響,寬大的儒服袍袖竟被灼穿無數小孔,風吹星散,空氣裏彌漫一股淡淡煙焦。

平白衣慘叫一聲,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僅剩的右手摀著瘦長馬麵,指縫間紅腫滲血,飄著炙肉似的燒灼煙氣。司空度揮開火星,被燒得坑坑洞洞的殘袖一舞,睜眼狠笑:“冤有頭債有主,劫二爺不找劫震老兒算帳,卻來尋我兄弟晦氣,莫不是擺錯了譜?”

劫驚雷冷冷一哼:“不忠不孝,第一該殺!誰護著劫真這個豎子,便與他同罪!

你們‘邪火六獸’壞事做多了,難道沒有身死伏誅的覺悟麼?”反手握住肩上的虎首劍,忽覺背後勁風著體,竟來得無聲無息!

他畢竟身經百戰,倉促間未及轉身,單手握住虎爪劍柄往前一弓,寬闊厚重的劍鞘被背得斜飛起來,“篤”的一聲鈍響,正中來人!

劫驚雷天生膂力強大,就算不用內力,這一擊怕沒有百餘斤的勁道,足以開碑裂石,誰知撞到來人身上卻半點聲息也無,隻聽耳畔陰惻惻地一笑,某種冰涼粘滑的詭異觸感已纏上闊劍,順著虎頭劍鍔、虎爪劍柄一路纏至手掌,劫驚雷的右手似乎被一團涼颼颼的粘膠緊緊纏住,無法拔劍出鞘。

劫驚雷心中暗凜,正要發勁震開,腳下泥磚忽陷,一雙巨掌破土而出,牢牢攫住他的雙足;一條黑影倏地撲進廟門,快得看不清形體,隻見影中挾著一點銳光,眨眼已至劫驚雷身前!

千鈞一發之際,劫驚雷睜眼暴喝,左手五指攢住係劍的皮繩往前一扯,攢成正拳直擊。他的手臂遠較常人粗長,居然搶在黑影欺近之前,打得他倒翻出去,黑影所持的刃器隻來得及在左脅下隔空揮過,連衣衫都沒能劃破。

劫驚雷扯斷皮繩,猛地將虎首劍連劍帶鞘甩至身前,恰恰砸在地底埋伏之人的頭上!那人倏地縮入地裏,旋又從兩丈外的地麵破土而出;纏著劍的怪人卻乘勢撚斷皮繩,足不點地,抱劍滑了開來。

三人一輪伏擊未能得手,卻奪了劫驚雷的佩劍,隻是連他的油皮也沒劃破半點,也不免有些心驚。雙方形勢再度生變,誰也不願貪功冒進,仔細打量對手,心中各自盤算。

劫驚雷抬眼望去,隻見這三名不速之客與司空度等穿戴同樣款式的儒服方巾,抱著虎首劍的那人垂發披麵、身子瘦長,皮膚底下透出一股詭異的青氣,整個人碧油油的青竹也似,亂發後的雙目卻綻著黃光,時不時的伸舌舔唇,細細的半截灰白一現而隱,舌尖似乎微見分叉。

破土而出的巨掌怪客則是又矮又肥,整個人像是一顆碩大肉球,脖頸比臉廓還要粗大,兩眼凹陷無神,仿佛印著一對巴掌大的烏青眼圈。第三人生得短小精悍,目露警色,雙手環抱胸前,腋下露出小半截鋒銳的匕尖。

“我來給劫二爺引見引見。這兩位是‘發屋求狸’羅必失,以及‘管中窺豹’應獨目……”司空度笑得親切無比,隨手比了比那胖子與抱胸的精悍漢子,下巴往旁邊一抬:“……至於奪了二爺佩劍的這位莫有節莫兄弟,匪號喚作‘虛與委蛇’。這三位都是我‘邪火六獸’中的弟兄,久仰香山劫二爺的令名,特來這個……嘿嘿!親近親近。”那青麵黃眼的瘦子莫有節嘶嘶怪笑,尖叉的灰舌倏地又一舐嘴角,目光令人背脊發寒。

劫兆聽得一楞:“又是亂七八糟的成語渾號!奇怪,六獸另外三個明明是‘馮河暴虎’何言勇、‘充棟汗牛’古不化,還有被盈盈了結的那頭淫鼠夏無光,幾時又多出這幾路貨色?要說新近找人入夥,動作也未免快了些。”

他震驚過後,反倒漸漸恢複昔日的機敏思路,見那三人奇形怪狀,隱然有些獸形浮露的模樣,又與何言勇、古不化等有著十分相近的違和感,但究竟哪裏蹊蹺,一時卻說不上來。

劫驚雷不動聲色,心中的訝異隻怕還倍於劫兆。

“邪火六獸”橫行東勝州多年,源出東方聖教,份屬魔門五蒂裏的“紫雲龍”一支,近日活動範圍向西移進中宸州,劫家早已監控多時,六獸的形貌、姓字等無不調查清楚,卻從未聽過有什麼“發屋求狸”羅必失、“管中窺豹”應獨目之流。偏偏莫有節等三人身手不弱,不像剛入夥的新人,顯示照日山莊掌握的情報網絡有著巨大的漏洞,“紫雲龍”中另有高手,折去三獸,又補三獸。

劫驚雷冷冷一哼,睨目道:“斬妖除魔,劍自然出!你以為逃得了麼?”廟中喧鬧多時,卻沒見有飛虎騎或寒庭鐵衛聞聲而來,他心知不妙,卻聽司空度笑道:“劫二爺偌大名頭,難怪有這般大的口氣。卻不知二爺今日佩劍被奪一事傳入江湖,會不會造成更大的轟動?”

劫驚雷麵色鐵青,冷冷一哼,並不答話。司空度雙手籠在袖裏,趨前作揖,涎臉笑道:“二爺先勿著惱。在下有個提議,如二爺願意割愛,可以一物換回此劍,我等弟兄也當守口如瓶,決計不會在道上爛嚼舌根,無端端壞了二爺的名聲。不知二爺意下如何?”

劫驚雷料他欲索者如非劫震父子,定然是看上了文、商二姝的美貌,冷笑乜目,見司空度越走越近,已與青蛇莫有節、黑豹應獨目等相距三五步遠,看來是真的上前來協商的,原本已潛運全身功力戒備,此時不禁也有納罕,微一遲疑,沉聲道:“你有什麼計較,隻管說來!”

司空度走近他身畔,附耳笑道:“二爺之劍,定然是價值連城了,豈可以俗物易之?聽說令嬡豆蔻年華,聰明貌美,若能扒光了讓咱們兄弟幹上一幹,也值得這柄好劍啦!”

劫驚雷聽得虎目暴瞠:“放肆!”冷不防司空度袍袖一舞,散出一片霧蒙蒙的白霰,倏地後躍開來!劫驚雷自恃內力渾厚,竟不閃避,徑自摒息踏前,雙掌頓將司空度的來處退路悉數封死;司空度避無可避,飛快與他換過十餘招,隻聽白霧裏啪啪作響,直如肉條擊鍾一般,入耳心驚。

驀地一聲悶喝,兩人四掌相對,司空度被轟得倒翻出來,落地踉蹌兩步,卻見他雙袖爆開,兩條手臂足足腫了一倍,肌膚紫脹欲裂,布滿鞭笞般的條條瘀痕。他咬牙忍痛,嘴角卻泛起一絲陰惻惻的笑,腫如鼓槌也似的右手食中二指間夾著一枚藍汪汪的針頭,顯是喂有劇毒。

劫兆見他示弱在前,偷襲在後,手法與當日紫雲山上如出一轍,心中早已有譜,卻沒料到他灑藥、換招竟都是幌子,隻為賺劫驚雷與他對上一掌,伺機下毒,不覺怒道:“你……卑鄙小人!”

司空度笑吟吟地受了,麵上頗有得色,嘖嘖搖頭:“四爺都自顧不暇了,還管得上別人麼?待我料理了你二叔,再來好生炮製你。”眼神倏冷,回頭低喝:“動手收拾了,省得夜長夢多!”莫有節、應獨目、羅必失等各擎兵刃,倏地撲向白霧裏的劫驚雷!

他針上喂的“裂血青”本是致命劇毒,與那撒出的白粉“香雲霰”混用更是毒性猛烈,劫驚雷掌心被紮,便是以內力鎖喉斷息,一痛之間也必定有所弛張,隻消吸進一丁點的青白合劑,立時便是七孔流血的下場。莫、應三人含著解藥突施陰手,那是存了趕盡殺絕之心。

劫兆看得心急,抬頭叫道:“三……二叔素來疼你,豈能下此毒手?阿……阿蘋怎辦?”他叫慣了,出口仍是一句“三哥”,一省之間,忽然有些鼻酸。劫真冷睨了他一眼,薄唇微抿,笑得無比輕蔑。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四爺!江湖爭鬥,非生即死,你道是過家家麼?這……”

話沒說完,眼前寒光一閃,白霧驟分,飛身撲前的黑豹應獨目去勢不變,脖子一歪,卻把腦袋留到了地上。

胖狸羅必失雙爪一掀,憑空陷入地裏,卻見白霧裏跨出一條高大魁梧的身影,鐵靴往地坑裏一踏,羅胖子“吱”的一聲動彈不得;來人手起影落,一道匹練似的白芒橫地劃過,坑中噴出鮮血,再無聲息。

青蛇莫有節肝膽俱裂,遊身便要退走,驀地劫驚雷一聲長笑,逐漸淡散的“香雲霰”突然如噴雪湧霧般卷向莫有節,毒霧之濃之快,饒是他口含解藥仍不禁一眩;便隻一停,劫驚雷雙掌已擊中他的胸口,打得他身子一震、肋陷胛突,一點藍光破體而出,哼都沒沒哼便斷了氣。

司空度麵色鐵青,忍痛將那藍光抄在手裏,不顧沾血,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竟比兄弟猝死還要上心。劫兆離他頗近,依稀見得是枚龍眼核兒大的幽藍珠子,似曾相識,不覺訝然:“奇怪!這珠……怎恁地眼熟?”

頃刻間連斃三人,劫驚雷揮散白霧,大步踏出,唇鼻都沒有吸氣沾粉的痕跡。司空度看得倒抽一口涼氣,強笑道:“二爺素以‘大戰字劍’飲譽江湖,劍術高超,豈料連內力都練到了龜息之境,我三位弟兄栽得不冤,佩服佩服!”

劫驚雷一掐掌心,左掌中央泌出一滴小小的墨染血珠,沿著掌紋蜿蜒淌下,眨眼細細的血線由黑轉紅,再無半點毒汙。

“就憑你這點郎中伎倆,還放不倒劫某人。”他見司空度滿臉驚駭,不覺冷笑:

“是誰告訴你,‘大戰字劍’是劍法的?我自黃庭老祖處所領悟的,乃是一路化氣為劍的內功心法!”豎掌揮落,“嗤”的一聲輕響,地上又多了一道半寸深淺的犀利劍痕,宛若鐫鑿。

劫真麵色丕變,暗忖:“二叔的功力竟至‘空手白刃’之境,這已是六絕程度的修為,也難為他在劫震老兒之下,屈就了這麼多年。那人……怎地還不快來?”司空度不知他心裏計較,眼看情勢不妙,一雙黃濁細目不動聲色的四下打量,飛快找尋脫身的機會;一旁的平白衣卻抵受不住劫驚雷的迫人之威,身子簌簌微顫,驀地大叫一聲,轉身飛奔出去。

劫驚雷冷笑不語,忽聽破廟外一陣兵刃出鞘的鏘啷聲響,平白衣倒縱回來,見司空度目光森冷,低頭慚愧道:“老……老大!不好啦,外……外頭那些個崽子們都醒了!”十餘名飛虎精騎擎刀而入,見劫驚雷一使眼色,將劫真等三人團團圍住。

為首的騎隊隊長倒轉刀柄,衝劫驚雷躬身一揖:“啟稟主上,這些邪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弟兄們與寒庭之人盡皆藥倒,至今才漸漸蘇醒。救護來遲,望請主上恕罪!”四十八名寒庭鐵衛加上三十飛虎騎,數量不可謂不多,司空度等不易在食物裏下足份量,因此廟外諸人所服下的“五羅清煙散”反倒稀少,血脈運行幾刻,逐漸回複了意識。那隊長領著幾個元力恢複的手下趕過來,恰恰截住了平白衣;平白衣單手難抗刀陣,隻得乖乖回籠。

這一下兔起鶻落,劫真一方頓時陷入絕境,劫驚雷乜目冷笑,平平伸出右手。

“拿來!”

“二爺之物,自當奉還。”司空度諂笑著捧起虎爪劍,身子卻動也不動。

劫驚雷重哼一聲,寒聲怒喝:“若要此劍,殺你便是,少跟我扮傻充楞!快交出‘五羅清煙散’的解藥!”鳳目微睨,瞧的卻是蜷在商九輕懷裏的文瓊妤。

文瓊妤體質嬌弱,“五羅清煙散”對常人來說不過是稍微厲害點的蒙汗藥罷了,決計吃不死人,於她卻全無招架之力,巴掌大的秀麗小臉已白得有些微帶透明,秀額沁出點點晶瑩,難為她奄奄一息之際,仍舊美得粉雕玉琢也似。

玄皇的特使若死在照日山莊的護送下,以宇文瀟瀟睚眥必較的性子,無論凶手是誰,此事絕難善了。況且這文姓女子如此美貌,連威震北域的商家堡之主都對她畢恭畢敬,難保不是玄皇的床第新寵,決計不能讓她死於此間——劫驚雷轉過無數念頭,踏前一步,沉聲道:“司空度!我右掌朝天隻為取藥,覆地時便要殺人。我毫不介意在你的屍體上搜藥,搜索未果,我便拿你的人頭與玄皇交代。你且記著:我從不等待!”說著緩緩翻過手掌,袍袖倏地鼓漲起來,氣勁啪啪作響!

司空度臉色微變,飛快從懷裏摸出一枚琉璃色的豆大小丸,拋了過去。“解藥隻有一顆,以備不時之用。這藥等閑不能取人性命,時間一久藥效自退,平日也不需解藥。”

劫驚雷心想:“隻她服藥也好。其餘人等受製藥力,反倒方便。”命人給文瓊妤服下解藥,麵色漸漸恢複紅潤。她身子受苦,神智卻始終清醒,待得緩過氣來,櫻唇微歙幾下,頷首輕道:“多……多謝劫莊主。”似想挪身抬臂,可惜元氣未複,隻怕比餘人都還要虛軟些。

劫驚雷抬頭望著劫真木無表情的俊臉,本想一劍殺了他,又怕女兒不諒解,想起自己多年來對他殷切期望,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果,不禁又怒又恨,又覺淒涼,沉聲道:“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我一向視你如己出,萬萬沒料到你野心忒大,為達目的,竟不惜與魔門的匪人勾結,陰謀設計,濫殺無辜。若教阿蘋知曉,她會有多傷心多失望?”

劫真微微一笑,也不答話,片刻才輕聲道:“所以今日之事,我是決計不會告訴阿蘋的,二叔放心好了。”

劫驚雷以為他陰謀敗露,心灰得傻了,語無倫次,一想才覺話中有異,正要開口斥喝,忽聽廟外一陣騷動,掩映在篷車間的火光陡然劇搖起來,人影紛遝,依稀傳來一疊聲的吆喝:“前頭有人!”“快,過去瞧瞧!”緊接著是大隊人馬穿過林間的踏莎聲響,倏地又安靜下來。

人去有聲,卻久久未聽人返,也沒有刀劍鬥毆的聲音,隻有一陣陣的嗚嗚風咆。

劫驚雷使了個眼色,那騎隊隊長抱刀一揖,轉身領了五六人奔下廟門高階,忽然聽到外頭傳來“喀啦啦”的一陣詭異聲響,仿佛是鐵鏈摩擦一般,那五六人的身影沒入篷車圍起的營地,隻短短傳出:“你!”“這是……”“快……”幾聲斷喝,眨眼間又沒了聲息。

營火一晃,風聲歇止,“喀啦啦”的鐵鏈收卷聲陡地清晰起來,似將穿過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