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兆一見竹管無水,就猜想是被人偷接了去,帶劍上山不隻是防身,還想斷它個六根清靜。他將竹管裝回去,起身四下眺望,卻始終沒發現哪兒有偷接的分支,草寮裏隻有老鐵的這條竹管接出,別無分號。
“難道是泉眼幹涸了?”
劫兆滿腹狐疑,正想推門進入,忽聽“錚”的一聲銳響,胸腹間彷佛被人倒過來一陣猛搖、被搖得骨碌碌直冒泡似的,全身血液一陣沸滾後突然凝住,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他眼前一黑,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偏偏神識極為清楚;這種感覺與其說是痛苦,倒不如說是詭異至極。
劫兆就這麼張著嘴、舉著手呆在草寮前,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吞吞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彷如打開了某個淤塞的開關,驟然間他全身的血液彷佛又開始流動,所有的刺痛、惡心、反胃、悶鈍……倏地蘇醒過來,劫兆猛地向後彈開,整個人趴在地上幹嘔起來,吐得大汗淋漓、天旋地轉,兩眼直冒金星,隨即那一片虛無又包圍了他。
(撞……撞邪了!)
劫兆嘔得涕淚齊出,手足發軟;意識朦朧之際,“雲夢之身”的凝神存識心訣自然發動,他的心識彷佛被關進一個全然漆黑的密室,雖然暫時斷了五感知覺,神智卻反而清楚起來。
這絕不是內力所致。六絕等級的高人或可以內力發出無形之勁,附在琴音或流動的空氣中殺人,就像那夜破廟裏馮難敵無可匹敵的“天君刀”一樣,但無論形質如何改變,內力就是內力,入體或許能傷筋斷脈、碎骨凝血,或死或傷,卻不是這種靈魂被抽離般的詭異感覺。這就像……就像……
——有東西“占領”了他的身體!
思緒至此,身體的反應似乎隨著恢複些許,他感覺自己動了動手指,眼前彷佛有影像晃動,但有東西阻擋在“意識”與“知覺”之間,不讓他的所見與所知所想產生關連……
一股駭人的悚栗爬上劫兆的背脊——但這也隻是出於想象而已,事實上大部分的身體仍不在他的控製範圍內。劫兆努力去感應自己的指尖,用力想要驅動它,拚命想喚起各種知覺,包括疼痛、惡心、反胃、悶鈍……
劫兆猛然睜眼。
額角的刺痛使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山邊陽光耀眼,幾乎令他睜不開眼睛。劫兆想象自己舉起手背遮住眼眉,肩頸處的酸疼顯得格外真實。“我……我搶回來了!我把我的身體……搶回來了……”
但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謬。
就在恢複知覺的前一剎,依稀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道:“……死生有命,下輩子投胎若還做人,別再這樣胡塗了。”頸後一鬆,衣領被人提起放落,啪啦啦一陣勁風刮麵,劫兆睜眼一瞧,驟見崖底的尖簇亂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顆心懸到半空,腳底、頭皮直發麻——(有人把我扔下山崖!)
“媽啊!”
他慘叫一聲,忽聽腦後“唰!”一聲銳風逼近,陡地一團青影越過自己,飛掠至前;劫兆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猛被翻了過來,突然間失去重心、天旋地轉,全然不知身在何處,睜眼隻見懸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哎呀”一聲,居然又被扔回了崖頂。
劫兆掙紮爬起,忽然一道青風掠過身旁,帶著他轉了小半個圓,轉成背向草寮、麵向懸崖的姿勢。劫兆一屁股坐下,才發現全身動彈不得,真氣滯於背後“風府”、“大杼”、“附分”、“委中”等幾處大穴,至於對方何時出手、又如何出手,那是半點知覺也無。
“你……還活著?”來人陰陰說道。
低沈的聲音裏透著一股隱隱欲動的尖亢之感,穿顱微震,聽得胸腔腹內都顫抖起來。
劫兆驚愕之餘,不禁好笑,脫口道:“難道我該死麼?”
那人冷哼一聲,聲音竟已在劫兆身後。劫兆駭然變色,本能地回臂掃去,扭腰間雙踵一撐,原本盤坐的身體一旋而起,手到身直,“呼!”一聲並指掃落!
這一下用上了“墜霜之劍”任意改變身體重心的妙法,當日綏平府大堂上,劫兆藉常在風之力飛旋於梁柱間,絕不落地,正是仗了這路心訣的好處。自從悟出“獅子搏兔”的道理,劫兆收拾起花俏的招式,才發現這路劍法中更精微奧妙的部分,此際危機加身,順手便使了出來。
他出手不快,旨在爭取起身應變的空間,早有一揮落空的準備;果然勁風落處,背後空空如也,眼角瞥見青影閃沒,那人又無聲無息飄到他身後。
劫兆反足連環踹出,這兩記仍不為傷人,順勢向前一躍,猛然轉身;誰知耳畔忽聽陰惻惻的一聲冷笑,那人卻還在他身後。劫兆驚出一身冷汗:“莫非我大白日見了鬼?”手肘倒撞,忽又被一隻冰冷柔軟的手掌按回,掌上無甚力道,卻推得他半肩歪斜,一跤向前撲倒。
劫兆連變幾招,堪稱是近期的會心之作,誰知連影子都沒見著,聽得那人嗤笑,不由得惱羞成怒:“他媽的!本少爺拚著性命不要,也要瞧瞧你是扁是圓!”靈光乍現,一翻身躺成了個“大”字形,背靠地麵,心想:“嘿嘿,有種你鑽到地下去!”
仰頭卻見一抹頎長背影越走越遠,負手徑往草寮行去。
劫兆一把跳起,忽想:“不對!這廝的動作快如鬼魅,沒準一晃眼又鑽到我背後去。”趕緊貼著崖邊岩壁。
來人在柴門前停步,頭也不回,冷冷道:“你耍什麼猴戲?”
劫兆叫道:“你本事比我高,我沒話說,可藏頭露尾的不算好漢,本事再高也沒用。”
那人冷笑:“誰藏頭露尾了?”轉過身來,隻見他膚色蒼白、頭發漆黑,一張尖頷鷹準的細長瘦臉,麵頰微陷,雙眉斜飛入鬢,一雙細長的鳳目裏微露精光,卻看不出年紀。
怪客一襲青袍,白棉襪、黑布鞋,頭戴一頂紗籠製成的玄色峨冠,冠後兩條烏黑冕帶,長長拖到腰間;明明是讀書人的打扮,卻透著一股難言的野性與霸氣。他唇帶冷笑,鳳目一睨,剎那間劫兆有種被利劍貫穿的感覺,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青袍怪客冷笑:“你是天生的六陰絕脈,能活到這個歲數,也不容易了。下次再到這裏來,小心丟了性命。滾!”拂袖轉身,便要推門。
劫兆急道:“且慢!”三兩步追上前去。那人一動也不動,接近了才發現他不甚高大,隻是比常人細瘦些;眼看伸手便能觸及背門,劫兆忽起疑心:“以他的武功,豈容我造次?莫非是故意引我……”心念電轉,腰畔的佩劍突然“錚”的一聲彈出鞘來!
(怎……怎麼回事!)
劫兆毫無傷人的念頭,完全是長劍自己出鞘,如鬼使神差一般。
“這……我該怎麼跟人家解釋?”伸手欲抓,腰際的“玉螭劍”劍刃一彈,居然晃閃過去。青袍怪客倏地轉身,猛將玉螭劍按回鞘中;劫兆氣息一窒,整個人像被一隻無形巨掌掐住,身形頓止。兩人貼麵而立,俱都無言。
被按入鞘中的玉螭劍格格作響,彷佛想掙出青袍客的掌握,簡直就像活生生的東西。這劍是劫震命中京名匠為他打造的,做工精致、堪稱利器,但絕不是什麼通靈神物,自鑄成以來,從沒發生過這種怪事。
“你適才接近草寮時,劍可有異狀?”青袍客問。
劫兆楞了半天,才訥訥地回答:“沒……沒什麼異狀。至少……不是……不是這樣。”說話之際,玉螭劍的鮫皮鐵梨木鞘仍不斷震動,他盯著青袍怪客蒼白如紙、浮露些許青絡的手掌,隻覺不可思議。青袍客的手指異常修長,瘦骨嶙峋,宛若枯爪,五枚指甲又尖又長,尤其尾指處足有兩寸餘,白亮得像是一柄細磨彎刀。
“這就怪了。”
青袍客沉吟著,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劫兆忽被一股潛勁撞出去,登登登連退幾步。正想拔劍觀視,誰知劍柄卻絲紋不動,任憑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劍鞘吞口就像被鐵汁澆死了似的,怎麼也拔不出劍。仔細一瞧,才見銅鑄的吞口被掐得黏閉起來,緊緊咬住鞘內劍身。
“掐金成泥”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夫,中宸武林以指力聞名的門派,十家裏十一家都辦得到,但要像這般舉重若輕、毫無聲息,銅件上既無指印,也沒有絲毫凹陷變形,彷佛鑄成以來便是如此,就不是誰都能做到。
“你封了我的劍?”
青袍客冷笑。
“那種破銅爛鐵,沒的丟人現眼,還不如換把柴刀菜刀實用。”
劫兆氣得臉都白了,怒道:“你武功忒高,卻來欺負我一個後輩人,算什麼前輩風範?你霸著溫泉泉眼,可知山下因此絕流,無一滴溫泉可用麼?這跟街霸攔路、地痞白食有什麼兩樣?”
青袍客鳳目一睨,嘿然長笑:“武功高又怎的?武功高欠了你麼?憑什麼武功高就要讓武功低的?天生萬物,弱肉強食,你也同獅子老虎講前輩風範?想得到,就憑本事來拿!”
劫兆被他一頓搶白,不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那人瞥了他一眼,負手冷笑:“不過你很帶種,二十年來,你第一個敢這般同我說話之人。見你也不甚蠢,所為必有勝於性命之物。”
“我……我妻子天生寒疾,須靠溫泉固本培元。”
青袍客哼哼兩聲,拂袖道:“你的蠻勇,替你妻子換得往後三天內,每日有半個時辰的溫泉水流。睜大眼睛瞧清楚了,逾時不候。”
劫兆聞言大喜,連忙問:“那……三天後呢?”
“要麼憑本事奪回泉眼,要麼,拿別的東西來換。”青袍客陰陰一笑:“若選後者,記得多帶一樣物事來,好換你自己有命下崖;溫泉與你的狗命,我也不知孰輕孰重。滾吧!”
劫兆摸摸鼻子,把玉螭劍佩回腰際,忽道:“前輩的朋友……莫非病得很重?”
他剛提起文瓊妤時才想到:石馬溫泉以調養奇效馳名天下,青袍客霸占草寮不放,極可能是為了治療某位重症之人。這也能解釋何以他願意每日釋出半個時辰的溫泉,自然是同理心所致。
青袍客冷冷一笑。
“嗜血………算不算是一種病?”他斜抿薄唇,冷蔑的目光裏卻無笑意:
“如果是,那的確病得不輕。若非我今日回來得早,你這條狗命就算是完了。”
◇ ◇ ◇
劫兆回到山下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唯恐二娘或老鐵也到後山探查,撞在那青袍怪人手裏,便推說山道坍崩,沒能走上石台。李二娘歪著頭想了一想,沉吟道:“沒準是泉眼也坍啦!山裏大崩之後還會有小崩,這幾日先別上山,等過一陣子土石流盡了,再讓你老鐵叔去瞧一瞧。”劫兆連忙稱是。
在草寮前那種神魂喪失、心為之奪的體驗委實太過詭異,劫兆為免姊姊擔心,也就沒告訴她。稍晚老鐵挑著空擔回來,四人同桌用餐,二娘將劫兆想進城的事同老鐵說了,老鐵不置可否,低頭默默扒飯。
這天夜裏,劫兆早早便上床睡覺。
文瓊妤以為他怕第二天起不來,錯過了老鐵出發的時間,所以才提早就寢。事實上,劫兆又一頭栽入了夢裏的小河洲,隨手一揮,洲上便出現一團青色的霧氣,慢慢化成青袍怪客的模樣。
他閉上眼睛,試著喚起身體各處的記憶,想象崖上的微風、空氣裏的硫磺氣息,遠處的山林是什麼顏色的?午後的陽光又是如何變化……想著想著,忽覺背後有一物貼近,手肘倒撞,正頂著一隻冰冷柔軟的手掌——劫兆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置身於石台草寮,前方兩條霧蒙蒙的人影飛快換過幾招,青袍怪客拂袖一推,將身前一名少年推得向前撲倒,正是自己。
“雲夢之身”能將潛意識裏的知覺印象重新組合,還原出當時的情境。就好比進入某個房間與某人說話,意識記得最清楚的,可能是談話的對象與內容,至於四周擺設、室內冷熱、甚至空氣裏的氣味,不過是無心一瞥罷了,並不會留下深刻印象——但這些,都會被忠實保留在更深層的意識裏。練有“雲夢之身”,就能像進入藏經閣翻書一樣,把這些細瑣但真實的“記錄”一一翻出,重組還原成當時的情境。
劫兆雖無法親眼看見自己與別人對招,透過“雲夢之身”的奇妙心法,卻能在夢中徑行“旁觀”。
他席地盤腿,托著下巴反複細看:青袍怪客的雙腿有些模糊,膝蓋以下根本就是兩團逐漸變淡的煙氣,這是因為交手時劫兆始終背對著他,即使透過潛意識裏的知覺片段交迭組合,所知仍是有限。
青袍怪客雙手負後,上身直立不動,宛若僵屍。使他迅如鬼魅的秘密,就在雙腿的步法上。
劫兆看到第七十八次的時候,終於有眼酸的感覺——疲勞如果已經突破身體的保護機製、開始反映在夢境裏,醒來後的痛苦必然倍於夢中,這是很嚴重的事。劫兆心有不甘,咬牙重看第七十九遍,突然一凜。
——地上……沒有影子。
他還原了空氣裏的色光,卻忘了移動之間的光影變化。
“光!”他打了個響指,對打的兩人身下突然出現了陰影,仍是前方的劫兆比後方的青袍客清楚——這仍是受限於感官信息的緣故。
找到方法後,篩選與組合就變得簡單起來。
“風!”
“聲音!”
“氣味!”
“還有……溫寒之變!”
每多增加一項變因,影像就更清楚一些,彷佛一層層抹開霧露,現出真身。
看著已經變成實體、沒有一絲煙氣薄透的青袍客,劫兆不禁目瞪口呆。
——那個不斷繞到“劫兆”背後,動作快如鬼魅的青袍男子,每邊膝蓋下竟有八條小腿!
但青袍怪客並沒十六條腿。隻是對於劫兆的眼、耳、鼻、皮膚等感官來說,青袍客的動作必須同時具備十六條腿才做得到;倘若劫兆的動作(或是感知速度)再快一倍,仿真還原出來的影像才能變成八條腿、四條腿,甚至回複成兩條……
(我與他……竟有八倍的速度差!)
“那人的內力奇高、趨避如神,我再怎麼謹慎使用內力,卻要如何製敵?”
劫兆有些泄氣,卻又像捕捉到了什麼,似乎想下去並不全然是條死胡同。
但疲倦感已漸漸滲入夢中,還原場景需要過濾大量的意識片段,遠比在夢中練上幾個時辰的劍還累。劫兆把手一揮,輕煙裏什麼石台、草寮、青袍客……通通不見,遠處禽鳥啾囀,飽含水氣的涼颸拂過洲麵,帶來一陣沁入心脾的芳草香。
劫兆大字形躺在小河洲的蓼灘上,身子陷入細白柔軟的白沙,忽然想:“我在草寮前的遭遇如此奇特,何不還原當時的情境,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潛運心法翻找記憶,卻什麼也找不到。
在失去感官知覺的剎那間,彷佛真有人接管了他的身體,耳中所聞、眼中所見……
沒有絲毫片段被存進意識深層的藏經閣裏,也不知道那個“剎那”到底有多長。
“懾魂大法”之類的催眠術對上“雲夢之身”,就像強盜遇上賊爺爺,絕不可能奏效。劫兆卻在草寮前失去了意識,全然沒有抵抗,甚至被青袍客當成屍體,差點埋骨崖底,萬劫不複。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一定與青袍怪客……還有他那躲在草寮裏不肯現身的朋友有關。在如潮浪般的倦意攫住劫兆的一瞬間,他恍恍惚惚做下了最後的結論。
◇ ◇ ◇
第二天大清早李二娘來敲門時,劫兆痛苦得簡直想自殺。
他帶著兩大圈烏黑浮腫的眼袋爬起來梳洗更衣,渾身累得要散架,二娘遞來一套洗淨補綴過的莊稼漢裝束,一邊掩嘴取笑:“明知今兒還要趕路,夜裏就別那麼辛苦啦!”美人酣眠,文瓊妤一向沒有早起的習慣,這時候睡得正甜;劫兆百口莫辯,苦著臉挑起擔子,與老鐵一起上路。
老鐵照例沿路無話,劫兆雖然早有準備,但越走睡意越沈,不得不開口說話,以防一個不小心闔上眼睛,失足摔死在山溝裏。
“老鐵叔,到曲陵城久不久啊?”
“久。”這老東西倒是有問有答。
“呃……曲陵城大麼?”
“大。”
“這樣啊!那城裏人一定很多吧?”
“多。”
不行!這種對話更危險,會毀滅僅存的積極性。劫兆決定改變策略。
“老鐵叔,我們還有多久才到曲陵城啊?”
——這是無法用一個單字來回答的問題。劫兆從結構上精心設計了陷阱,除非老鐵拒絕回答,否則響應的內容一定不可能隻有一個字……
“還很久。”
三……三個字。劫兆想著,在心中流下了眼淚。
但“還很久”三字卻不是隨便說說,當劫兆看見地平在線的城郭隱伏時,已接近晌午時分。曲陵城的規模自不能與中京相比,但靠近時才發現城牆甚高,正麵五門,城上箭垛、望樓宛然,不似一般縣城的簡陋營壘,顯然是經過精心修葺。
“鄲郡離京不過百裏,勉強也算是天子腳下,遇事中京的戍衛軍三兩日內即可趕到,豈是用兵之地?”劫兆肚裏暗笑:“這裏的郡守大人想裝出勵精圖治的模樣,馬屁可也拍得太過了。”
行近城下,遙見中門緊閉,居中大道以紮木拒馬攔起,隻開一處側門出入,門前設有武裝兵丁嚴格盤查,等著要出城入城的百姓大排長龍,綿延半裏有餘。半裏外的道旁搭起了一個個草棚,許多雇車騎馬的人都在棚內等候,衣著明顯比排隊進城的百姓華貴齊整,約莫是富戶商賈一類。
劫兆遮眉眺望片刻,心漸漸沈了下去。
縮小入門的關口,顯然是要一一核對名剌身份。劫兆是貴族出身,向來沒有隨身攜帶名剌的習慣,綏平府劫家在中京何其顯赫,哪個不長眼的敢問劫四爺要名剌?當夜匆匆從破廟逃出,也無暇翻找行囊取走名剌;對關口盤查的士兵來說,劫兆恰恰就是來路不明、該拿下嚴辦的可疑份子。
正自猶疑,老鐵卻挑著擔子往一處大棚走去,棚裏一名錦衣華服、豹頷燕髭的中年漢子橫挑濃眉,衝他一招手:“老鐵!今兒怎麼這般巧法?來來來!”身邊簇擁者甚眾,人人見他對這名眇目殘臂的莊稼老漢如此親熱,都不禁微露訝色,紛紛讓出道來。
老鐵領著劫兆來到中年人座前,頷首道:“徐老爺好。”旁人都覺無禮,不由側目。
中年人倒是不以為意,回顧左右豪笑道:“你們不知道,若沒有他的“八百握”麵,我的憑翠樓就不用開啦!”眾人知他自視極高,罕有如此誇人,都順著他的話頭說:“也隻有彪爺的樓子,才配用這般的好麵!”中年人捋須大笑,聲動蓬頂。
劫兆心想:“原來這廝便是憑翠樓的東家。”
彪爺笑得片刻,眼角銳光掃過劫兆的臉麵,挑眉道:“老鐵,這後生是誰?”劫兆心口驟跳,正盤算該怎麼唬弄過去,老鐵卻慢吞吞說:“我老婆的親戚,姓趙。”
抬頭望了劫兆一眼。
劫兆登時會意,低頭訥訥道:“彪……彪爺好。”
彪爺拈須大笑:“老鐵!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家婆娘忒能幹,一夜便給你生了個大小子。”眾人盡皆陪笑。老鐵麵無表情,猶如半截朽木,絲毫不見喜怒。
劫兆聽左右刻意逢迎,幾乎笑翻蓬頂,心中不無惱怒;肩上忽被重重拍了兩下,隻見彪爺點頭道:“身子骨還算結實,長得也體麵。哪裏人啊?”
劫兆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中京官話,無論如何也裝不了鄉下口音,靈機一動,嚅囁道:“我……我祖奶奶原是承恩縣的地主千金,到我爺爺一輩遇上戰亂,家道不比從前了,勉強種種莊稼餬口。”
“識字麼?”彪爺問。
“讀……讀過一些。”
承恩縣是中京左近最大的縣城,歸京兆府管轄,供應中京的鮮肉菜蔬用度,號稱“京廚”,地主富戶甚多,久染中京流俗,百姓大多讀書識字,冠於尋常州縣。
彪爺“嗯”的一聲,又打量他幾眼,隨口問道:“跟老鐵親不親?學不學做麵的絕活兒?”劫兆咽了口唾沫,故意裝出羞赧的模樣:“我喊他姑丈。我……我手腳笨得很,看了一陣,沒學到家。”
彪爺笑罵:“呸!你才多大年紀?這都能讓你學會,我憑翠樓還賣甚來!”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彪爺捏捏他的肩頭,指力頗為沉雄,捏得劫兆半身酸軟,卻咬牙不吭一聲。“這麼著,哪天你姑爹不想你學做麵了,來曲陵城找我,我給你找份活兒。”
劫兆勉強裝出欣喜的模樣:“多……多謝彪爺。”旁人詫異之餘,無不露出豔羨之色。彪爺含笑捋須,眼神倏忽間已飄至別處。
此時另一側的城門緩緩拉開,一隊兵丁魚貫行出,分列兩旁,帶頭的兩名軍官腰跨長刀、纓盔鑠甲,身份顯然不同。
棚裏休憩的人見狀,紛紛起身往新開的城門行去。彪爺由隨從們簇擁起身,回頭道:“老鐵!你也別排隊啦,一塊兒來罷。”沒等他回話,已被從人擁上馬車。老鐵斜肩挑起擔子,一言不發的跟在長隊後頭。
劫兆遙遙看了兩眼,登時心中雪亮。
原來這邊的城門,卻是專為富人商賈所開,負責盤查的那兩名軍官不過是做做樣子、虛應故事一番,便簽條放行;若遇載貨的車輛,隻消偷偷塞兩錠銀子,便能順利入城,連翻都不多翻一下。
那憑翠樓的“彪爺”似是身份尊貴,眾人見他車馬行來,紛紛讓道,不一會兒就到了隊列前緣。隨車的管事上前寒暄幾句,盤檢的軍官咳嗽兩聲,也不多廢話,一一簽發放行條。簽到劫兆時,那軍官翻起白眼,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你眼生得緊。叫什麼名字?”
“小人姓趙,名叫趙……趙平。”劫兆掌裏捏了把冷汗。旁邊挑擔的腳夫跟著幫腔:“軍爺!他是賣麵老鐵的姑外甥,來投親的。彪爺說要招他幹活兒哩!”
軍官一聽是彪爺的人,官氣登時泄了大半,心有不甘,嘴裏嘀咕:“外地來的?
哪裏人?”
劫兆吞了口唾沫,低頭道:“我……我是承恩縣人。”
徐府的管事見隊伍停滯不前,心中老大不高興,揚聲走了過來:“軍爺!現在是怎麼回事兒?要不大夥兒都亮出名剌來,看能不能省事些。我這就同彪爺說去。”軍官嚇得魂飛魄散,腿都軟了,嘴裏連稱不敢,慌忙在放行簽條上寫下“同京兆府承恩縣隸趙平”等字樣,方印一蓋,猛塞到劫兆懷裏。
劫兆鬆了口氣,瞥見老鐵從懷裏掏出一張揉皺的簽條。軍官與他頗熟稔,看也不看便給換了張新的,上頭寫的是“同鄲郡曲陰縣隸李二”。
“原來老鐵真不姓“鐵”。”劫兆心想:
“李二、李二,他夫妻倆原來共享一個名兒,倒也有趣。”
喀搭聲響,馬車行到崗哨前。
彪爺掀開車簾,命管事打賞銀兩,撫須笑道:“貴客將至,軍爺辛苦啦!微薄心意,請弟兄們喝點水酒,消一消暑氣。”軍官一抹額汗,哈腰陪笑:“彪爺這麼說,可真是折煞小人啦!這日頭忒毒,彪爺一早等到現在,著實辛苦,先回城歇息也好。
少時特使來到城外郵驛,小人再派人通知彪爺。”
彪爺“嗯”的一聲,約莫是觸動了久等無人的不耐,麵色微沉,點了點頭:“有勞了。”
劫兆跟著老鐵,隨大隊入了曲陵城。城門附近本是早市,此時已將散去,人潮湧動,彪爺的四駕馬車循著中央的青石大道駛往城中,行人走不得馳道,眾腳夫隻得跟著人流摩肩擦踵,慢慢擠過將散的市場。
“出入盤查這般嚴,卻是為了什麼?”劫兆跟幾名腳夫混得熟了,乘機打聽。
“這你都不知道?”腳夫們睜大了眼睛:“郬郡造反的“無腸軍”打來啦!聽說這些反賊都是餓鬼附身,打仗從不備糧,餓了便捉活人來拆骨片肉,就著沸水燙熟了吃!中京還派了特使來,如果反賊真打到曲陰、曲陽,八王爺便要出山討賊啦!”
劫兆心中一凜,突然想起當日文瓊妤所言。
“是三仙宗府的八王爺麼?”
“還有哪個?”一名年輕的腳夫脹紅了臉,興奮的說:“俺聽人說,八王爺的武功已練到飛仙的境地,寶劍一出,呼一聲便能斷人首級哪!八王爺若肯出山,來俺們曲陵招募義軍,到時老子便要投軍去!沒準還能掙個功名富貴,光宗耀祖。”幾個年輕的都躍躍欲試,七嘴八舌吵嚷起來。
年紀最大的那名腳夫麵色一沉,冷哼:“富貴個屁!打起仗來,就是死人而已,能有什麼好事?”另一名青年腳夫抗辯道:“五叔,反賊真要打過來,咱們總不能白白等死罷?二狗子說什麼功名富貴,那隻是玩笑話,若大夥兒都不投義軍,反賊打破城池,咱們就等著給人洗剝下鍋啦。”
“是啊、是啊!小七說得有理。”眾人紛紛附和。
被喚作“五叔”的年老腳夫一時無語,麵色陰沈。
劫兆隻覺奇怪,脫口便問:“朝廷有兵有將,就算真要打仗,又何須來曲陵募義軍?”
那力主投軍的青年腳夫小七憤然道:“朝廷便是有兵有將,也不用在曲陵,否則早幾年派兵討賊就好了,怎會鬧到今日這步田地?我聽說就算八王爺肯出山平亂,朝廷也未必給兵,王爺這才帕特使前來,看鄲郡五縣還有沒有肯保家衛國的好男兒!”
身邊那一幫年輕的同夥熱血上湧,大聲叫起好來,劫兆也跟著“有、有”“好!
好!”的應付了幾下。
五叔猛敲了小七腦袋一記,低聲喝道:“教你再嚼舌根!朝廷的事,你懂個屁!
踏踏實實幹活兒才是正經。”小七滿麵不忿,卻不敢再出言頂撞。
劫兆環視四周,果然沿街各戶門前都有兩個並排的大缸,分別儲滿水沙,這是防備火矢攻城的布置;居中最寬闊的一條青磚大道無人行走,這是訓練居民讓出車馬馳道,以便調兵之用。
看來曲陵城裏雖一片升平,暗中卻已經開始進行備戰。
眾人吵吵鬧鬧過了集市,劫兆正豎著耳朵收集情報,忽見街邊一根豎木上懸著橫板,告示上繪著一名頭戴金冠、錦衣華服的貴公子半身像,下有中京照日山莊的千兩懸紅,以求劫家四公子的下落。畫中人物麵目俊秀,隻是與劫兆本人一點都不像。
劫兆從小到大,起碼給人繪過十幅以上的圖像,執筆操刀的,無一不是中京裏赫赫有名的丹青妙手,畫得維妙維肖;就算拿十歲時的那張來,也比告示上的肖似一百倍不止。
隻是,這條懸紅要傳遍中京左近八郡六十一縣,最少要畫三到五百張告示,才夠貼足所有重要的水陸碼頭,而且時間緊迫,還不能慢慢畫、仔細畫,否則教他劫四爺乘機逃出了中宸州,貼上千百張也是枉然。
自古以來,除非懸賞的對象特征鮮明,好比麵有刀疤,身帶胎記,又或者耳大垂肩、雙手過膝,帶著一紅一黑兩名小弟賣草鞋之類,否則“繪影圖形”不過是聊備一格,從來都不是尋人的好方法。
劫兆按著肚子,花了好大力氣才沒笑出聲來,身子弓得像尾熟蝦,抖個不停。
“劫蘋,你也算很有心了。感謝你把本少爺畫得如此之帥啊!”劫兆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揉著抽搐的腹肌,忽見告示底下署名“百軍盟大義分舵徐”,不覺一怔:“原來曲陵城也算是百軍盟的地盤。但百軍盟不是一向在南方活動麼?怎地北方也有據點?”
他對武林掌故略有涉獵,江湖現狀卻一向不怎麼關心,所知有限,忙把告示上的字一股腦兒囫圇背下,回去好與文瓊妤研究。小七見他緊盯豎木,皺眉道:“就是這廝,害得咱們這幾日連上碼頭都有人盤查,非問清祖宗八代不肯放行,麻煩死了。”
劫兆故作茫然:“劫兆……綏平府的四爺麼?好像聽人說過。這廝都幹了些什麼事?居然值一千兩。”
“照日山莊的當家劫震、劫驚雷都失蹤啦,劫二爺橫死,劫三爺被殺成重傷,聽說是這廝串通魔門妖女幹的。他帶著妖女逃跑,現下照日山莊傳下了截殺令,滿天下的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小七啐了口濃痰,低聲罵道:“聽說那妖女生得十分美貌,兩人一早姘上了,這廝迷了心竅,連父親叔叔都下得了手。媽的!他豔福不淺,可苦了咱們。”
劫兆還沒來得及發火,驀覺心驚:“好在姊姊先讓我來打探!若我倆貿然乘車坐船,肯定完蛋。姊姊的容貌傾城,毋須繪圖便已惹眼,所以劫蘋隻放出我的懸紅,還故意畫得不像;我若掉以輕心,帶著姊姊一起現身,這就著了她的道兒。”
他當日在破廟中被武瑤姬一劍批麵,眉間留下一道淡淡疤痕,再加上這幾日砍柴挑水,在烈日下充分勞動,原本白皙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通紅;換下錦衣華服後,來自承恩縣的“趙平”可說是與綏平府的劫四爺全然不像——至少與圖上那人不像。
但老鐵與二娘見過他原本的衣著打扮,更親眼目睹文瓊妤的傾國之姿。就算老鐵大字不識,這段對話也足以讓他聯想到逃亡中的劫四爺與美貌妖女。
劫兆驚出一背冷汗,眼角偷覷,老鐵仍是木頭也似,一跛一跛的挑著擔子前進。
眾人走過幾條街,來到曲陵城裏最大的酒家憑翠樓,劫兆在中京長大,慣見瓊樓玉宇,也不覺有什麼特別。憑翠樓的掌櫃讓他們把麵送進廚房,點齊銀錢交給老鐵,埋怨道:“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晚?這會兒,趕不上第二趟了罷?”
老鐵麵無表情,隻說:“明日多送些。”
“那好。”掌櫃的一拍桌頂簿冊,喜道:“這是你說的,可別不算。”
劫兆要采辦文瓊妤交代的物事,便與老鐵分手,約定半個時辰後碰麵。曲陵城不比中京繁華,劫兆隻覺天熱人擠,不耐久逛,往寄附鋪裏兌了隨身的一枚白玉扳指、一小塊玉玨,匆匆問路買齊了東西,回憑翠樓時卻不見老鐵的蹤影。
“難不成……他告密去了?”
劫兆驚疑不定,沒敢在憑翠樓前多停留,繞到街角的另一間小酒鋪,挑了個鄰窗倚柱的位子坐下。
從這裏可以看見憑翠樓前的進出情況,倘若老鐵當真帶人回來抓他,此間一目了然,這是第一個好處。其次,對方如果發現劫兆不見,必然會往出城的動在線進行搜捕,絕對想不到他就躲在這麼近的地方。
劫兆心神略定,才發現自己不是雅座上唯一的客人,方才匆匆入座,居然占了別人的桌子。
桌對麵坐著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子,身穿湖水綠的窄袖上衣,外罩一襲孔雀藍的尖領縵衫。那縵衫是中京正流行的胡風款式,袖短覆肩,下擺隻到乳下腰上,兩片衣襟扣著胸口一隻小小的金絲蝴蝶,裹得一對初初發育的細致乳丘起伏嬌綿,差可盈握。
女子下身著一件翠綠色的襦裙,同色係的腰帶很寬,仿作男子的圍腰形式密密纏起,纏出非常動人的纖細曲線,腰板窄薄,而又不失肉感。襦裙底下是嫩黃綢褌與白緞靴,分明是旅裝打扮,卻處處顯現出中京仕女的妍麗風格,還混雜了些許青春少女的迷離夢幻。
光看她的肩腰曲線,劫兆就斷定她絕對不會超過十五歲,實際年齡還可能更小一些。
少女頭戴帷笠,垂下的紗帷遮到胸口;帷幕雖然從中兩分,以便於飲食視物,但紗帷重重迭迭、紋風不動,似乎有三四層之多,再加上她挺胸端坐,不易看清容貌,隻是帷隙間露出的肌膚白皙潤澤,彷佛光滑的象牙上透出粉酥酥的紅潤血色;那一勾瓊鼻挺直小巧,隔著重重白紗仍能見彎睫瞬顫,可見其濃。
(等她長大了,肯定是個不得了的大美人。)
奇怪的是:同樣是妙齡少女,劫英卻沒有這種青澀幼稚的感覺。十四歲時的劫英盡管還未長成,猶帶童稚的細嫩裸體已教他沈醉不已,那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從體內散發出吸引雄性的甘美氣息,絲毫不受身體發育的影響。劫兆從未有過什麼“等她長大”的念頭,劫英就是劫英,無論情感、手腕,甚至是對男女之事的覺醒與渴求,從來都是在他之上的。
是劫英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劫兆忽覺喉頭一澀,搖頭驅散了腦海中紊亂的思緒,衝著少女一笑。
“真是對不住。”他低聲道:“能不能請姑娘稍移芳駕,將此桌讓與在下?”
少女一動也不動。她的坐姿十分優雅端正,挺胸拔背,一絲不苟;桌下緊並的雙腿微微側向一邊,合攏的雙手平放在膝上。
劫兆等了半天不見回答,又說:“那……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與在下同桌?”少女仍是不言不語,帷隙間濃睫輕顫,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現忽隱,似乎正咬著粉嫩的櫻唇,小小的胸脯微見起伏。
就算她開口拒絕,劫兆也不可能放棄這個重要的監視據點。他起身走到櫃台邊,拈了幾枚大錢,隨口吩咐:“沏兩壺茶,給我一壺,給那位姑娘一壺。”又點了幾碟花生、鹵菜,還有棗梨一類的新鮮果子,給少女佐茶。
那櫃上的夥計如獲大赦,點頭如搗蒜,渾身上下充滿了服務的熱忱。劫兆正覺奇怪,夥計端著盛了花生鹵菜的漆盤,涎臉陪笑:“客倌來得忒晚,那位姑娘等您好久啦!”
“等我?”劫兆麵色微變,蹙眉道:“我與她素昧平生,你怎知她等的是我?”
“她……那位姑娘不是您的朋友?”夥計看來比他還驚訝。
劫兆搖頭。“不是。我與她借桌同坐,這才請她一壺茶飲。”
夥計楞了半晌,不禁大吐苦水。原來少女在店裏起碼坐了半個時辰,問她話那是一句也不答,絕不理人,也不點茶叫菜。夥計見少女衣著華貴,不敢當她是來吃白食的,更沒膽子轟她出去,雙方就這麼幹耗著。
“這年頭,真是什麼怪人都有!瞧她的模樣,要不是天生的啞巴,就是得了失心瘋!爹娘怎麼也不好好看管,到處亂闖,這不是害人麼?唉……”劫兆趕緊塞了幾文錢打發他走,徑自回桌坐定。
少女白皙的小手放在膝上,右手背上綴著一片雕工精細的三角花菱,似是純金打造,花菱三角各有細金鏈子纏在掌裏,一路纏上幼細的腕間。桌底光線黯淡,她白嫩的手掌非但不顯暗沉,反而透明得微透酥紅,彷佛新鮮的杏脯一般。
劫兆微微後仰,打量著桌下的美人玉手,忽覺少女極有眼緣,猛一看不似姊姊、劫英那樣豔光照人,也沒有盈盈那種混合了英颯嬌美的動人豐姿,一照麵間便能攫人目光;然而卻是越看越美,連手指等細小之處都能見驚喜,整體說不出的順眼調和。
他看得微微發怔,忽聽少女嚅囁一聲,卻難以聽清。
“什麼?”
少女別過頭去,表示不與他說話,低聲又說了一次。
這次劫兆聽清楚了,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再三推敲,終於確定她說的是:“大膽。”
“姑娘是說在下“大膽”,還是小二大膽?甚或是姑娘自言膽子很大,嗯,這也很值得拿來說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姑娘正在等人,“大膽”二字,恰恰是是姑娘朋友的寶號……”
少女急了,乳鴿般的一對細小酥胸頻頻起伏,聽他東拉西扯說個沒完,突然插口道:“非……非禮勿視。”劫兆笑道:“那是姑娘的手太好看啦,在下一時失儀,多看了兩眼。姑娘勿怒,我給姑娘賠個不是,請姑娘見諒。”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少女平生少有機會聽他人直言誇讚,忽覺眼前這人也不是那麼壞,小嘴一抿,不再說話。劫兆打蛇隨棍上:“我叫趙平,是承恩縣人氏。敢問姑娘芳名?卻是從哪裏來?”他問了半天,少女卻死活不開口,徑自坐得直挺挺的。
劫兆問煩了,又好氣又好笑,舉杯就口,將目光移往遠處的憑翠樓,忽聽少女低聲說:“我不能同你說話。”
劫兆奇道:“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份不配。要……要有個傳話的人。”
劫兆一口茶差點噴在桌上,透過帷隙望去,少女的眼睛卻十分認真,就像在提醒他走路要小心、做人守本分一樣,半點都不像開玩笑。
“他媽的!難道我真交了瘋子運?昨天上山遇到一個,今天進城又遇到一個。”
劫兆靈機一動,轉頭對著地麵:“誰同你說話了?我是跟地上的螞蟻說。喂,螞蟻啊螞蟻,你說這位姑娘是不是中京來的?”
少女嚇了一跳,低頭看地上幹幹淨淨,才又鬆了口氣。她倒是沒想過有這麼賴皮的法子,不過既然有“螞蟻”可以傳話,就不算違背禮法,溝通也方便多了,低頭對地麵說:“是啊!我是從中京來的。”約莫自己也覺得有趣,櫻唇微抿,掩口“咭”
的一聲笑了出來。
劫兆猜她是中京富戶出身,想起市井傳言,暗忖:“莫非她是被拐子拐了出來?
據說拐子拐帶小女孩,多半在糖果茶水中下藥,迷得她們癡癡呆呆,才好賣往他處。
莫非……”越想越覺得這小妮子腦筋不太正常,必有蹊蹺,連忙問:“螞蟻啊螞蟻,她該不會是被人帶出中京的吧?是不是姑娘自己……其實並不想來?”
少女聞言一顫,想想此行的確有身不由己之處,低聲輕道:“我是不想來。”這話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也不知為什麼,居然在這個汙穢的鄉城小酒鋪裏,對著“螞蟻”自然而然說了出口。
劫兆心裏已有七八成的把握,為防萬一,又問:“帶你來的人呢?到哪去了?”
少女小嘴一扁,低聲道:“我……我跟清兒走散啦!我……我就在這兒等她。”
盡管架子端得挺大,微顫的語聲裏還是透露著一絲驚惶。
“清兒?是個女的?”
少女睜大了眼睛,詫異之餘忽有些恚怒。問這種想當然爾的問題,簡直就是一種汙辱,自她懂事以來,還未曾遇過如此無禮的對話。“我不能同你說話。”她別過頭去,當作是小小的抗議,當然坐姿還是十分優雅的。
劫兆差點沒昏過去。不過他已慢慢抓到與她對話的訣竅:這小妮子很抗拒“是”
或“不是”這種簡單的回答,尤其是肯定的答複,似乎這樣會傷害她的尊嚴,損及她的姿態。
按照這個規則,“我不能同你說話”其實就是“清兒是個女的”的意思。
這年頭,連拐子集團都變古怪了,竟找女拐子拐小女孩!劫兆不無感慨。
遠方的憑翠樓前突然出現大批青壯漢子,個個身著藏青衣袍,手持器械,目測約有幾十人之譜。“來……來了!”劫兆胸中一跳,本能地閃到柱子後頭,卻未在人群中看到老鐵,反倒是那名徐府的王管事走了出來,隻見他呼喝幾下,眾人分成幾隊,又將彪爺的馬車拉到了樓前,不多時便齊步開列,徑往城門的方向行去。
隊裏還有人扛著大旗,布招卷在杆上,看不見旗號,也有拿著鑼鼓的,怎麼看都不像是拿人的模樣。劫兆微一遲疑,起身出了店門,遮遮掩掩地踅到憑翠樓門前;正要找人打探,肩頭忽被重重一拍。
“趙平!你怎麼還在這兒磨蹭?”
劫兆差點跳起來,回頭才見是那青年腳夫陳小七,還有二狗子等一夥七八人。
“沒……沒。等我姑丈哩!”
小七扔給他一件粗布縫成的藏青短褐衣,劫兆這才發現他們幾個都穿了同色的外衫,肩上扛著扁擔。“喏,快換上!”小七推著他往方才大隊的方向,嘴裏一迭聲催促:“咱們去給彪爺充充場兒!去得晚了,隻怕彪爺他老人家不高興。”
“充什麼場?”
“甭問!”小七笑道:“去了你就知道!包管你沒見過的大場麵。”
劫兆一聽不是自己的事,一顆心登時放下大半,暗自盤算:“幹脆與他們混出城門,趕在老鐵前頭回去。他若真帶人回來抓,至少手裏還有二娘為質。”念頭一起,突然有些揪心,腦海裏浮現二娘親切的笑臉,又想:“或者我與姊姊早一步逃走,讓他撲個空罷了。將來大家老死不相見,再沒幹係。”
一夥健壯少年嘻笑吵鬧,似都興致高昂。二狗子突然失聲道:“你們瞧!”眾人順他所指,卻見當道一名紫衫少女攔路。
少女個頭不高,生得十分苗條,身著淡紫勁裝,線條圓潤的左肩頭繡著醒目的團龍紋,猶如肩甲一般;左腕套著相同花樣的甲狀長護腕,下著白褌鱗靴,更襯得雙腿渾圓,比例甚是勻稱。
她背後斜背著一條細長的錦緞包袱,包袱口以紅繩紮起,卻不知是什麼東西。
曲陵城說小不小,城裏城外也不乏標致的女子,但無論是千金倚閣、漁女浣紗,那都是屬於女子的嬌柔美貌。這紫衣少女穿靴帶甲,周身都透著森冷煞氣,尖尖的下頷抬得高高的,與明眸皓齒一輝映,七分的美貌加上三分英氣,登時教這幫鄉下小夥子全看傻了眼。
“這妞……”小七目瞪口呆,死盯著她裹出玲瓏曲線的腰腿,喃喃道:
“好……好美啊!”
少女眉眼冷極,杏目一睜,沉聲道:“站住!”聲音清脆動人,似乎還有一點童音,但威凜昭昭,彷佛統率萬軍的大將。她一聲清叱,當街所有人都不禁停下手邊動作,一時無語,小七、二狗子的調笑言語全哽在喉頭,憋得滿麵通紅、汗流浹背,偏偏一個字都不敢漏出來。
“你們誰……”她環視眾人,目光如隼:“見過一名綠衣紗笠的姑娘?”
劫兆心中一凜:“莫不是酒鋪裏的小瘋妮子?難道……她竟是那個女拐子?”抬頭打量幾眼,不由感歎:世道真的是變了,十五六歲的女拐子拐帶十三四的小女孩,居然還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扯嗓抓人……
紫衣少女見他目光投來,凝眸一睨,劫兆趕緊低頭,免惹疑心。少女連問幾聲,見四周靜悄悄的,揮手道:“沒事的,都散了罷!”眾人如獲大赦,紛紛走避。小七等慕少艾之心大受打擊,低頭夾著尾巴快步離開。
劫兆披上青褐,夾在人群中跟著通過,冷不防少女一探小手,揪著他的襟口拖到跟前,冷冷說道:“你!有沒見過那個綠衣姑娘?”杏目裏迸出如冰煞氣。她隨手便將一個大男人掀翻在地,二狗子幾個嚇得臉都白了,小七勉強想打個圓場,忽見少女猛然轉頭,兩道利箭般的目光如電射來:
“同夥?”
小七“骨碌”咽了口唾沫,雙手亂搖,猛退幾步。
“不……不太認識!我……我們今……今天也是頭一回見!”
少女來回電掃幾眼,驀地低喝道:“沒相幹的,都給我滾!”
眾少被一喝驚醒,不及思索,拔腿就跑,片刻便散得幹幹淨淨。
劫兆肚裏大罵“沒義氣”,一邊心驚於少女手勁之強,他偷偷掙了幾下,那白玉也似的皓腕居然紋風不動,彷佛金鐵鑄就。少女也不講道理,一雙姣美的杏眼冷冷盯著他,彷佛一口咬定他心中有鬼。
這種全憑直覺的對手最難應付。天幸劫四爺自小打滾花叢,擁有十幾年的豐富實戰經驗,立刻裝出一副苦臉,低聲下氣的說:“姑……姑娘!我……我堂堂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當街讓你揪得四仰八叉,你……你還讓不讓我做人?”
少女冷哼一聲,將他提起。“說。”
“我……我似乎見過。一個不大的小丫頭不是?戴著白笠,神神秘秘的。”他伸手比了比胸口,一指城西:“好像是往那兒去了,我……我也不是很確定的。姑娘不妨往那兒找找,沒準能找到。”
少女盯著他瞧了片刻,鬆開小手。
劫兆本以為她會撂兩句“你最好沒騙我”之類的,豈料她冷冰冰的眼神遠比狠話更具威嚇力。他被瞧得渾身發毛,慌忙找話:“是……是了!我若又看到了那位綠衣姑娘,要上哪兒向姑娘報信?姑娘貴姓大名啊?”
少女冷冷道:“憑翠樓。”猶豫了一下,又道:“我姓魚。”轉頭往城西奔去。
劫兆見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慢吞吞回到了憑翠樓,有一搭沒一搭的與小二攀談。憑翠樓的一幹夥計知他是老鐵的親戚,也沒怎麼提防,劫兆覷準一個無人看見的空檔,飛快翻過櫃上的住宿名簿,見今日新寫的五頁裏隻有一個姓魚的客人,筆跡娟秀中帶著爽利,寫的正是“魚清兒”三字。
“果然是她!”
劫兆忙將簿冊闔上,快步走出憑翠樓,正要往小酒鋪的方向走,卻見前方一抹俏生生的淡紫衣影凝立,那名喚“魚清兒”的少女雙手握在身側,蠻腰微斜,冷冷瞧著他。
他大可解釋自己回憑翠樓是為了什麼緣故,甚至也能為翻看住客名冊這件事想個好理由;不管釋疑與否,在道理上劫兆自問絕對能站得住腳。但他從第一眼就明白,這個叫“魚清兒”的小女拐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直覺派。
她的直覺帶著她,第一時間回來堵住劫兆。
(……逃!)
劫兆猛向她衝了過去,這反應顯然大出少女的意料,魚清兒美麗的大眼睛一睜,倏地往街心一站,雙手橫攔,無論劫兆左衝右突,都不出她一躍可及的範圍之內。
“來得好!”劫兆咬牙出手,右手食、中二指一並,疾刺她的左肩。
誰知魚清兒不閃不避,劍指及體的瞬間順勢一退,左手倏地扣住劫兆的右腕!
劫兆一擊失手,腳下不停,須臾間轉前跨後、進右退左,“雞行步”施展開來,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繞著她走完一圈。魚清兒的左手被反扭到身後,本能鬆開五指,劫兆乘機一溜煙兒竄過。
魚清兒一聲嬌叱,回掌劈出,兩人“碰!”對了一掌。劫兆掌力不敵,乘著掌勁倒飛出去,落地時已在三丈之外。
他忍痛撐起,發足奔過街角,倏地沿牆簷攀上屋脊,伏低不動。片刻才見魚清兒追到底下來,她個子嬌小,輕身功夫卻不如金剛硬力驚人,左右不見劫兆蹤影,徑自順長街追去,眨眼便去得遠了。
“這女拐子……真是好大蠻力!”劫兆被打得氣血翻湧,右腕酸軟無力,兀自心驚:“現在的拐子幫竟有這等高手,到底該說是世風日下,還是誇他們力爭上遊?”
不敢多留,飛快掠下屋脊,往反方向回到了小酒鋪中。
那戴紗笠的綠衣少女還坐在原處,劫兆跑得氣喘籲籲,撫胸道:“姑……姑娘!
壞人……抓你的壞人來啦!姑娘如信得過在下,我……我這便帶你出城,好不好?”
少女惱他突然離開,又覺此問無禮至極,別過頭輕哼道:“我不同你說話。”
劫兆真想一把掐死她。其實他自身難保,也不知道要怎生處置這小妮子,隻是同為京裏人,感覺十分親切,又憐她年幼無依,不忍她被拐子幫賣入青樓,甚至是更糟糕的鄉下娼寨,從此過著痛不欲生的皮肉生涯。
他把心一橫,抓起她的手就往鋪子外頭走。透過她溫軟如綿的小手,劫兆可以感覺她渾身都僵硬發抖,但少女似乎不慣掙紮拉扯,也說不出斥罵喝阻的話,溫順的任他一路拉手狂奔,不多時便到了城門口。
盤查的崗哨照例分成兩邊,隻是午後少有商賈出入,這廂倒是擠滿了身穿藏青衣袍的健壯漢子,看樣子都是彪爺的手下,一望竟有數百人之譜;值哨兵丁也不細瞧,懶洋洋地拄著軍棍,來幾個放幾個。
劫兆大老遠就看見了陳小七,衝上前去指著他的鼻子。
“哇!你小子不講義氣!跑得比飛還快!”
小七嚇得跳起來,一見他身後少女,不甘示弱指回去。
“哇!你還好意思說?果然是你拐了人家的姑娘!”
劫兆怒道:“去你媽的,那個小臭花娘才是拐子!”將事情概略說了一遍。小七聽得咬牙切齒,瞪眼道:“我就說那個婆娘不是好人!這般橫霸霸的,果然是京裏來的女拐子。趙平,你放心!彪爺他老人家最是仗義,在咱們的場子裏,誰也動不了這個小姑娘。”
眾人一齊出了城,來到半裏外的草棚。午間隻有少數富商歇腳的茅草棚下,如今卻擠滿了人,其中多是青壯漢子,服色一律是青藍色係,分成一撥一撥的盤據草棚,旗幟鮮明,其中又以穿藏青袍子的人數最多。
“別怕!”劫兆輕聲對綠衣少女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她的小手略顯冰冷,身子微顫,舉止儀態卻有一股說不出的端嚴,任他拉著手穿過人群,並未顯出瑟縮害怕的模樣。
劫兆暗暗稱奇,帶著她隨小七鑽進一處矮棚,席地坐下。綠衣少女直挺挺站著,不肯坐在泥土地上,左右又無桌椅幾凳,劫兆靈機一動,衝二狗子招手:“來!乖,到趙平哥哥這裏來。”
“幹什麼?”二狗子見他笑得奸險,抵死不從。
“媽的!美人雪臀,便宜你了。”劫兆搧他一腦袋:“趴下!四腳朝地。”
二狗子見她細腰雪膚,年紀雖小,身形卻穠纖合度;容貌是看不見,不過光嗅著那股若有似無的處子幽香也夠美的了,當下沒別的話,乖乖趴下當凳子。劫兆在他背上迭了幾件搜刮來的新製青褐,眼看地麵,湊近少女耳畔道:“螞蟻啊螞蟻!這荒郊野外的,煩你同姑娘說一說,這凳子且湊合著坐。”
綠衣少女隻是站著不動。僵持片刻,她才看著地麵輕道:“二腳之凳,是給平民坐的。於禮……於禮不合。”
劫兆急了,就著二狗子前後四肢一陣亂打:“這哪裏是二腳?分明是四腳。你瞧瞧!忒也結實。”每抽一下二狗子便慘叫一聲,委屈道:“趙平哥,俺這四隻裏隻有兩隻是腳,另外兩隻卻不是。”劫兆滿腹恨火,冷笑:“是麼?砍下來比比長短,說不定真是我弄錯了。”
眼看少女咬死“凳子”二字不放,他也莫可奈何,隻得讓步:“螞蟻啊螞蟻,二凳為椅,這總不會錯了罷?”少女螓首微頷,算是有了共識。這第二張凳來得容易,眾人爭先恐後,立馬並上一張。少女嫋嫋娜娜坐下,姿態妍雅動人,身下一對肉凳色授魂消,乖乖的一動也不動。
棚裏清一色的青衣,綠衣少女被四周彪形大漢一圍,便不怎麼惹眼。劫兆四下眺望,遙見彪爺坐在最前頭的大棚裏,踞著一張爪狀托手的虎皮交椅,四周拱衛嚴密,無一不是筋肉糾結、太陽穴高高鼓起,顯都是精通橫練功夫的會家。
那棚比其它棚子都來得大,棚外豎著四杆青色大旗,綴著鮮紅色的三角旗邊,旗上寫著“百軍盟大義分舵徐”八個字,筆畫大開大闔,自有一股草莽豪氣,迎風獵獵招展,凜然生威。
其餘的旗招則略小一些,形製大同小異;細辨之下,分別是“大禮分舵”、“大孝分舵”、“大悌分舵”、“大忠分舵”四股,旗上未繡舵主姓氏,每舵也僅豎起兩杆舵旗,首領之人一入場,都先到彪爺棚內問安。彪爺身後豎起一麵三角黃旗,繡有一頭張牙舞爪的吊睛白額虎,他瞇著眼睛踞於虎形旗下,手裏捏著一對明晃晃的鐵鑄英雄膽,哪裏還有半點太平富賈的模樣?分明是雄霸一方的黑道大豪,與先前所見截然不同。
劫兆心中微凜,突然想起那張告示的署名,心想:“莫非這個彪爺便是百軍盟在曲陵的首腦?”故作驚訝,隨口問:“原來彪爺是百軍盟裏的啊?”小七笑道:“你可真是有眼無珠了。在鄲郡五縣的地界說起“一嘯生風”徐淩彪,誰不知道是堂堂百軍盟齊大盟主麾下、曲陵大義分舵的舵主?”
劫兆趕緊附和:“彪爺真是了不得啊!”
小七麵露得色:“那可不!百軍盟北方十大分舵,都是齊盟主他老人家的親兵,其中“智、信、仁、勇、嚴”五舵是早年隨盟主渡過祖龍江、北上開創事業的舊人,資格雖老,卻沒什麼建樹。彪爺加入百軍盟不過才幾年光景,已在鄲郡創設了“義、禮、孝、悌、忠”五大分舵,手底下隨隨便便都有千把人使喚,最得盟主他老人家器重。所以這回的“揚威大會”挑在咱們曲陵舉行,那是一點也不奇怪。”
““揚威大會”是幹什麼的?”劫兆又問。
小七怔了一怔,脹紅臉道:“揚威大會便是揚威大會,這個……也就是讓旁人瞧瞧咱們盟裏的威風。你問這麼多幹什麼?說了你也不懂。”劫兆肚裏暗笑:“說到了底,你也不知這“揚威大會”是個什麼玩意兒。”
說話間,忽見西方揚起一麵白色大旗,人馬未至,雄渾豪壯的喊聲已動地而來。
“寒亦不憂雪,饑亦不食人;人肉豈不甘?所惡傷明神!”
聲音由遠而近,倏忽便至,隻見百餘名白衣大漢分作四列,並肩奔行,不僅服色嚴整,連所背的紅綢單刀都一般無二。為首一名白袍客手持金刀,跨著駿馬而來,身後的白色大旗書有“百軍盟大智分舵常”八個大字。
草棚這邊的五舵人馬看得有些發傻,或坐或站,彼此交頭接耳,場麵嗡嗡亂成一片。
彪爺麵色一沉,還未來得及開口,忽然一聲炮響,東北方揚起一麵黑色大旗,百餘人齊聲大喊:“太室為我宅,孟門為我鄰;百獸為我膳,五龍為我賓!”旗上金字映日耀眼,寫著“百軍盟大勇分舵湯”八字。帶隊的黑袍騎士背負長弓,麾下清一色也都是佩帶雕弓與短劍的射手。
此時西南方赭旗擎起,旗上“百軍盟大仁分舵胡”的字樣迎風飄揚,一隊作赭紅衣裝的彪形大漢呼喝奔來,聲音如百鼓齊擂,隱含雷火之氣。
“蒙馬一何威,浮江亦以仁。彩章耀朝日,爪牙雄武臣!”
吼聲未落,一匹火炭般的紅馬躍塵而出,馬背上一名五短身材、背上交叉著一對烏沉板斧的紅臉漢子猛勒韁繩,不待跳立的胭脂駿馬放落雙蹄,已然翻身滾下金鞍,人立馬止,身手居然十分矯健。
彪爺冷眼看著,手中的英雄膽喀啦啦一轉,突然揚聲:“三位舵主排場忒大,不怕嚇著我們鄉下人麼?常、湯、胡三位既已來了,沐老五就別藏頭露尾、裝神弄鬼了罷!”
忽聽一把清朗悠曠的聲音長笑:“彪爺有命,敢不遵從!”
“高雲逐氣浮,厚地隨聲震;君能賈餘勇,日夕長相親!”
煙塵散去,一名五絡長須、方巾衿袍的中年文士負手而出,麵容生得十分清秀俊逸,乍看似有幾分稚氣,笑起來眼角卻有密密的魚尾紋,正是百軍盟北方十大分舵裏著名的文膽、人稱“逐氣隨聲”的大信分舵舵主沐雨塵。
“彪爺久見啦。今次的“揚威大會”適逢貴客前來,兩要並陳、不得有失,還要勞煩彪爺多費心了。”
彪爺見他孤身前來,波紋不驚的冷眼裏這才泛起一絲絲漣漪,英雄膽喀啦一轉,略微坐直了身子。
“沐五爺久見。”他將“沐老五”改成了“沐五爺”,眼底卻掠過一抹冷峭的譏嘲:“徐某人兢兢業業,不敢怠慢。怕隻怕有人沒打算讓徐某人過上安生日子,三番四次改變行程,讓五縣的弟兄們一徑白等。”
那赭衣紅臉的胖子胡昆人稱“天雄斧”,雖是大仁分舵舵主,處事卻一點也不寬仁,虯髯似的一字眉猛地挑起:“你放他媽臭屁!”吼聲中雙手反剪,唰唰兩下,那對鐫有繁複血槽、泛著獰惡烏光的鬼頭板斧已滑入掌中,卻被黑衣弓者橫臂攔住。
這位擅使長弓的大勇分舵舵主重哼一聲,轉頭沉聲道:“徐淩彪!你說話不必藏尖帶刺,我等迎接貴客的路途上出了點意外,這才遲來。盟主迄今還未趕到,難道你也要指摘盟主的不是麼?”
彪爺——或說“一嘯生風”徐淩彪——瞇眼冷笑,撫掌道:“湯顯,真是好厲害的罪名啊!依我看,你也甭叫什麼“五龍神射”啦,改叫“五帽神扣”更好,包管你百發百中,絕不落空。”鄲郡五舵眾人盡皆大笑。
湯顯今年不過四十開外,卻整整做了十五年的分舵主,在寰州也算是宰製一方,長年頤指氣使慣了,哪裏受得這般汙辱?登時麵色鐵青。身後的大勇分舵諸人莫不咬牙切齒,有的甚至與鄲郡一方叫罵起來,氣氛之火爆,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沐雨塵看得眉頭皺起。
徐淩彪,你這個三流爛痞地頭蛇,端不上台麵的鄉巴佬!仗著人多、又在自己地頭,便不把上五舵放在眼裏,也不懂得拿捏分寸。除非盟主親至,否則就算鄧老大趕來,他也未必買帳……不,那隻會愈加激發他鬧事挑釁的興致而已。
(小混混本性。張狂、莽撞,不識大體!)
沐雨塵一拈須莖,心中立即轉過五六番說帖,當有七成的把握能壓下場麵;還未開口,身畔的白袍刀客忽然一凜,全身刀意迸發,瞬息間便進入了完美的備戰狀態。
“金甲明神”常百裏是上五舵中公認的刀法第二,意思是說除了盟主的“天君刀”之外,就連五人中武功最高的鄧老大,在刀法造詣上也自承不如。
事實上,正當現場一片混亂之際,也的確是常百裏最先發現異狀,並且在第一時間鬆體擎刀,進入了應戰的最佳狀態。
大智、大勇、大仁三舵五百餘人一到現場,鄲郡五舵的人馬便從外圍將他們團團圍住。上五舵向來是盟主身邊的精兵,在五位舵主十餘年的經營下,無論是紀律、素質,甚至武功信念,都不是以地痞腳夫為結構主體的鄲郡五舵可比。但蟻多畢竟咬死象,千把人這麼散開一圍,似乎也就不把訓練有素的上五舵菁英放在眼裏了。
然而,此刻無論是上五舵的精銳,亦或是下五舵的地痞腳夫,竟都被一道淡紫衣影給衝了開來,彷佛她是一枚銳不可擋的鋒矢箭頭,所到處百軍辟易,人人不由自主便讓出了道來。
少女滿身煞氣,一步一步踏入場中,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俏生生的容顏竟有一股迫人虎威。誰也料想不到,這樣強大的威壓感居然是來自於一名美麗的妙齡少女,一時間滿場寂然,先前的吵鬧衝突倏地化為無形,緊張感卻隨著她的步伐不斷累積、升高……
“逐氣隨聲”沐雨塵畢竟是上五舵的首席智囊,定了定神,越眾而出,拱手朗聲道:“姑娘請留步!此間乃是我百軍盟的集會之處,等閑不得私闖。姑娘意欲何為,尚祈明言;要不,還得請姑娘改一條路走,勿要幹擾敝盟集會。”
他見少女一身勁裝頗有南方武風,像極了江南各軍帥間流行的撚金繡袍,而她背後的錦緞長包袱裏,分明就是組合槍之類的兵器,隻是遍數江南各軍的頭麵人物,卻找不到符合這個年齡與樣貌的用槍好手。
紫衣少女櫻唇微抿,抿出一抹姣好豐潤的動人唇線,冷冰冰的雪靨上初次浮露笑意,卻是輕蔑至極:“烏合之眾,也配叫“百軍盟”麼?”
沐雨塵心中一動:“莫非這丫頭……是鐵甲戰魂山派來的高手?”
“百軍盟”其實是個統稱,最初是指一群來自異域的武裝部隊。
據說三百年前,遙遠的南瞻州發生動亂,皇位被奸佞篡奪,有一批忠於正統的部隊勤王不成,乘海船千裏迢迢亡命到中宸州,尋找休養生息、反攻複興的基地。
其時中宸州王權一統,天下太平,不是用武之地,中宸皇帝對這批異域雄師的忠義心很是嘉勉,本想收編入皇朝羽林,南瞻諸軍推舉的代表卻說:“寧為無塚鬼,不埋異鄉墳!”皇帝遂將祖龍江以南一處寬闊隱密的領地賜給他們,命名為“鐵甲戰魂山”,許諸軍保留南瞻舊製,世為客將、免歲不朝,號稱“百軍盟”。
百軍盟設有盟主,名義上是各軍的總帥,但實際上各軍帥還是自擁麾部,尤其是鐵甲戰魂山裏的長老們,未必就買盟主的帳。否則南瞻諸部裏馬軍、水軍、弓弩器械等一應俱全,三百年來精研戰爭技藝,鐵槳帆軍、無犯軍、摧鋒軍等掌握祖龍江一半的漕運勢力,還需北渡建立什麼分舵?
沐雨塵一見紫衣少女的氣勢舉止,就知與江南軍係必有淵源;這樣的口氣,更是與鐵甲戰魂山的那幫老東西一模印就。她這話卻犯了江北十舵的大忌,上五舵、下五舵一般的不順耳,當場怒哄哄的像是炸了窩。胡昆赤臉脹紅,直要滴出鮮血,板斧一揚,咆哮如雷:“臭花娘!你胡說什麼?”
少女俏臉一板,沉聲道:“蝦兵蟹將,不足與言!齊天放呢?要不楚州鄧老大也行,管叫出來回話!”眾人一齊變色,連徐淩彪也不禁起身,冷眼中迸出凶光。“五龍神射”湯顯解下長弓,迎風一指:“小丫頭!你口出不遜,可曾想過後果?你家長輩……”
話沒說完,卻見少女猛然轉頭,指著一處矮棚嬌叱:“惡賊!你往哪裏跑去!”
紫影一晃,便要掠出!
◇ ◇ ◇
這紫衣少女正是循跡趕來的魚清兒。
劫兆沒料到她這麼快便追到了這裏,一邊聽著五舵舵主與她周旋,一邊伸長脖子四下眺望,伺機走人。誰知道魚清兒目如鷹隼,一眼便見他鬼頭鬼腦;她嗓子清脆動聽,還帶有些許嬌柔童音,這一喝用上了真力,卻有雷動之威,棚中諸人不由站起身來,登時又將嬌小的綠衣少女遮沒。
魚清兒年方十六,個頭也不高,情急之下本能地踮起腳尖;一旁蓄勢已久的“金甲明神”常百裏見她身形一動,發在意先,金刀旋即脫鞘而出!千鈞一發之際,魚清兒仰頭折腰,金刀“唰!”貼麵掠過,帶飛幾根柔絲。
胡昆見已動手,不由分說,紅著眼揮斧撲至;誰知湯顯也是一樣的心思,長弓盤出,弓首明晃晃的龍頭嵌刃橫掃而來,刃尖正對著魚清兒的水蛇腰!以他倆的身份地位,斷無連手對付一名妙齡少女之理,隻是兩人結義十幾年,心念一同,盛怒之下,居然一齊出手。
湯、胡二人勁到中途,硬收三分,被震得嘴角迸紅,兵刃卻已不及撤回。
湯顯長弓硬生生盤開,掠過少女腰際,魚清兒鐵板橋後急使一個“鯉魚打挺”,苗條結實的腰肢果如滑溜之魚,堪堪閃過龍首弓刃,但身後的板斧卻已避之不及;鏗鏗兩響,一斧被常百裏的金刀隔開,另一斧正中魚清兒背門,恰恰砍在綢布包上。
黃綢飛散之間,魚清兒手裏多了兩截銀杆,驀地一線鎖合,柔韌無比的銀槍宛若遊龍浮鯤,倏然活了起來,抖開一片晃眼白芒!
回刀救人的常百裏臉色遽變,忙舞金刀護身。矯矢銀芒中,胡昆轟然暴喝,湯顯悶聲退走……待沐雨塵抽出鐵索來援時,隻見刺眼的輝芒忽然竄走,胡昆一斧墜地、湯顯弓弦繃斷;刀法以緊守得名的常百裏踉蹌幾步,白衣左肩綻開一朵鮮紅耀眼的牡丹花——銀槍卻倏然回頭,二度橫掃而來,軟如鞭索、勢比雷霆,竟將四人都圈入其中!
(這兵器……是傳說中的“滄海神弋”!)
沐雨塵全身被矯矢如龍的華光所籠罩,刮人的氣勁鋪天蓋地,壓得他須發皆逆,已然來不及叫喊。
“槍下留人!”
生死交關,突來一聲長嘯,起落間穿過一箭之地,夾著噠噠蹄響,一道金光破空飛來,絞入銀芒之中。一陣鈍聲透體,兩道光芒還原成本來形狀,銀槍的槍尖宛若蟠龍,沉重而古樸,柔韌光滑的槍杆嗡嗡顫震,末端仍握在魚清兒的手裏。
金色的奇異長兵器尖端與銀槍交叉入地,形狀似槍非槍、似戟非戟,彷佛是虎頭張嘴咬著一隻扁平的振翅天鷹,鷹嘴、鷹翼俱都是無雙利刃。金槍的主人被震得策馬連退十餘步,驀地馬匹仰頭哀鳴,“碰!”一聲側摔倒地,登時斷氣。馬背上那人淩空躍起,瀟灑落地,輕撫蓄著尖髭的下巴,朗聲吟道:
“日暗崩騰雲,虎視蒼生群;滅國無暇日,鑄劍惟將軍!”
身後黃塵卷起,二十餘名青袍騎士策馬而來,為首之人擎著一麵青色大旗,上麵寫著“百軍盟大嚴分舵鄧”。
魚清兒一抖銀槍,槍尖指地:“你是楚州的“騰雲虎視”鄧蒼形?”
“好說!楚州野人,不直一哂。”那人約莫三四十之間,青袍金冠,一身皮靴、皮褂、皮革束袖,笑意溫煦,卻透著一股草莽豪氣。“魚姑娘的“覆魚槍法”著實厲害,鄧某佩服,不愧是“滄海神弋”的傳人。”
沐雨塵等紛紛上前,抱拳道:“大哥!”
鄧蒼形擺擺手,指著魚清兒笑道:“這位魚姑娘,是龍捷軍魚長老的孫千金。大家都是自己人,這原是一場誤會。唇齒尚且有誤傷的時候,兄弟姊妹哪有不吵嘴打鬧的?所謂“不打不相識”,今日於刀劍上結緣,日後浴血彌堅,切不可心存芥蒂。”
說著看了幾位結義兄弟一眼。
胡昆餘怒未平,衝口道:“這妮子說話,好生跋扈!還說盟主……”鄧蒼形雙手抱胸,定定的看著他,胡昆陡被瞧心虛起來,一句話凝在虛空處,無以為繼。湯顯安靜片刻,點頭道:“大哥所言甚是。說到底,還是我等先動手的錯。”抱著長弓一拱手:“魚姑娘,湯某適才多有不是,尚祈見諒。”
魚清兒畢竟年輕臉嫩,點了點頭,神色稍見和緩。
鄧蒼形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拍了拍常百裏的肩頭,兩人眼神交換,並不言語。沐雨塵忽然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衝口問道:“大哥!特……那人接到了麼?”硬生生將“特使”的下半截咽回腹中。
鄧蒼形麵色微沉,搖了搖手,示意他別談這個問題。
魚清兒收起銀槍,徑自走進矮棚,劫兆本想帶著綠衣少女逃走,誰知這個女拐子居然與百軍盟是一夥的,在場數千人立時成了拐子幫的親朋故舊,卻要往哪裏逃去?
更別說還有鄧蒼形、常百裏等高手在場,任一個都非是他劫四公子所能應付。
(怎……怎麼辦?)
正自焦急,忽見魚清兒走到綠衣少女跟前,恭恭敬敬伏地叩首,低聲道:“清兒護衛不周,使殿下受驚了,還請殿下責罰。”劫兆聽得一愣:““殿下”?這小瘋妮子是什麼“殿下”?”
綠衣少女端坐不動,欣然受了她的大禮,輕聲道:“起來罷。不怪你,我也沒怎麼樣。”魚清兒又叩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
鄧蒼形遠遠看著,忽然變色,揚聲道:“魚姑娘!這位可是……”他貌似粗豪,實則心思縝密,話問一半,自己已然想到了答案:“原來……竟是鐵甲戰魂山那廂擔下了護衛之責。這……卻是誰人牽線?”
魚清兒點了點頭,淡然道:“你派人去通知盟主,讓他別在渡口處找了,快些來罷。”鄧蒼形附耳對沐雨塵吩咐幾句,沐雨塵麵色微變,立即轉頭離去。
鄧蒼形率其餘人等來到矮棚前,數千人一齊跪地,高呼:“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綠衣少女怡然擺手,對魚清兒道:“叫他們都起來罷!”
劫兆楞了一下,被壓著呼完了“千歲”,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小瘋妮子就是他們在找的“特使”!”八王爺伏鳳紙有一兒一女,沒人規定隻有兒子才能代表他行使欽差的全力。既然他的寶貝兒子伏辟疆沒來,來的肯定是八王爺的掌上明珠、在中京與“帝闕珍珠”劫英齊名的“翠微公主”伏辟寒。
◇ ◇ ◇
擁有親王頭銜的貴族,按禮法是不能直接與平民對話的。
隻有在宣讀王旨,又或者是表達身份的時候,才能不受這條禮約的限製——宣旨與誦銜並不能算是對話,而是在表彰聖明陛下的皇權之光。
綠衣少女……不,是“翠微公主”伏辟寒優雅地站起,就像她從小到大所受的宮廷禮法訓練一樣,環視著趴伏一地的平民百姓,緩慢的、清晰的說:“本宮承聖上旨意,巡狩鄲郡,以彰聖上之明。願爾等服膺教化、以順德治,勿負聖上愛民之殷。平身。”
她很擅長做這種事。現在做的,與上一次、上上次……沒什麼不同。
除了伏在她腳邊的“螞蟻”之外。
作者:默默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