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三年,閩越國。
嚴冬天氣,雲色如鉛,重重壓下半空,寒風吹來,冷冽入骨。
一對褐衣草履的夫婦,合推著一輛堆滿柴草的破舊木車,吃力地緩行在通往南山的山道上。
妻子抬起頭來,雖是冬日,但她額上已滲出細細的汗珠。她用粗布衣袖揩了一把額頭的細汗,轉過頭去,對丈夫說道:“快下雪了,咱們可得快些趕回家去。”
丈夫看樣子樸實憨拙,點了點頭,正待說話,往前一望,突然有些緊張,低聲道:“慢些,虎兒娘,前麵好象有位大人呢。”
那妻子直起身來,也不禁微微一怔:車頭之前果然立有一個男子,隻是車上所堆柴草甚高,先前她隻顧低頭推車,故不曾看見。
但見那男子頭束高冠,青衿白裳,袂裾之處都繡了許多奇怪的花紋,腰間絲絛垂下一串絡狀美玉。看衣飾打扮,分明是個貴族模樣。時世貴族共分三等,一等為王室宗親,二等為祭司巫祝,三等便是文武朝臣了。那對夫婦隻是山中平民,一生未曾見過幾個貴人,也辨不出他是屬於哪一個等級的貴族。
那男子飄然走了過來,層層衣袖當空輕輕飛起,風神出塵,氣度高潔,那對夫婦哪裏見過如此風度的男子,一時間張口結舌,眼見得那男子走到自己麵前,停下了腳步。
“呀呀”,一陣極微弱的啼哭之聲,從那男子懷中傳了出來。那妻子大著膽子探頭一看,果見那男子寬袖之中,抱有一個小小的錦繡繈褓。數重綾羅之中,露出一張花瓣般嬌嫩的小臉來。
那男子突然出聲道:“二位可喜歡這個孩子麼?”
夫婦倆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這個……這個……”
那男子滿麵淒然之色,道:“這孩子生下來時,便有道士為之測命,說她命帶剛硬,能克親生父母。她生下不足三日,她母家便獲罪遭誅……她父親更不喜她,本是命我將她棄於荒野,可是……”
他低下頭來,看看深藏於繈褓之中的那張小臉,嬰兒清澈的雙眼定定地望著他,突然綻出一朵嬌嫩如花的笑靨。他渾身一震,歎了口氣:“可她笑起來是這般可愛,如同花瓣一般,哪裏象是什麼不祥之物?你們若是收下了她,則……”
他從懷中掏出一包金珠之物,那對夫婦向來貧苦,如何見過這許多財物,當即駭了一跳。丈夫口拙,隻是連連搖頭,卻不伸手去接那包金珠。
妻子一把從他手中抱過那女嬰,搶先說道:“我們家中隻有兩個男孩子,正想有一個女兒。譬如自己親生一個罷了,豈能要你的財物?”
那男子有些愕然,略一沉思,從袖中取出一物,塞在那妻子手中,道:“你們既是執意不要,看來確是心地良善的人家,將她托付於你們,我也就放心了……這件東西,你們留下,做為她的表記罷。雖然……終其一生,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雪下得更是大了,紛紛揚揚,有如鵝毛一般,滿天飛舞。妻子好奇地攤開手掌,丈夫也湊過來看時,隻見那是一塊透體晶瑩的紅玉,雕就飛鳳之形,鳳眼處鑲有一顆小小的綠寶石,熠然生光。雪片紛紛自空中落下,但在落到那玉鳳上空約尺許之處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妻子隻覺得玉鳳通體柔潤,一種莫名的溫熱之感透過手掌,直向腕脈之中滲了進去,說不出的舒泰之感瞬間傳遍全身。
不覺大奇,抬起頭來,叫那男子道:“這位先生……”
一語未了,不覺呆了——但見漫天大雪,朔風呼嘯,早已失去了那青衿白裳的男子之蹤影。
飛雪之中,那對夫婦抱緊了女嬰。妻子輕輕拍打著嬰兒,哄她入睡,一邊問道:“這孩子該取個什麼名字?”丈夫搔了搔頭,赦然道:“她是別人寄養在咱們家裏的,就叫她寄兒吧。”
十四年後。
“嗖”!一支羽箭破空而上,箭頭鳴鏑帶起尖厲的風聲,暗挾風雷之勢,疾然而去,正中一隻鷂鷹左翅!那鷹如受重擊,身子先是一滯,然後在空中晃了兩晃,到底失去了平衡,啪地一下落在一片空地之上。
空地上幾個孩童正仰頭觀看,此時齊聲叫了起來:“中了中了!”一邊歡叫著蜂湧上前,將那鷂鷹拾了起來。
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可是中了左翅麼?”孩童中一個最小的男孩子略顯吃力地舉起手中鷂鷹,叫道:“大姐,是左翅呢,隻是向外麵偏了一點兒,不是在正中。”
灰影一閃,從旁邊一棵極高大的鬆樹巔上,躍下一個纖瘦的人兒來,說道:“是麼?唉,我手上力道還是不穩,所以沉不住腕子。”語音中帶著幾分懊惱之意。
那是個正當豆蔻年華的少女,眉目清麗,身材高挑,頭發隨意地挽著雙垂髫,身上穿的雖是一件普通粗布灰衫,卻依然掩不住少女身上那種蓬勃的青春氣息。
她修長白晰的手掌之中,緊握著一張山藤彎就的大弓,那藤足有人兩指粗細,打磨得甚是光滑。弓弦不知何物搓就,黑亮柔韌,反射出幽幽的光芒。她腰間挎著一個粗布縫製的劍袋,裏麵斜斜插了數支羽箭。顯然方才那頗具威勢的一箭,竟是自這少女掌中射出。
她接過那小男孩手中尚未斷氣的鷂鷹,歪頭看了看,又丟回給他,道:“候大姐再練上一練,可就不會差上毫厘了。”
其餘那幾個孩童無比仰慕地望著少女,一個小女孩嬌聲道:“寄兒姐姐真是厲害,讀過那麼多書,本事又這麼了得。”
寄兒苦笑一聲,想起家中麵帶菜色的父母,心道若不是父母格外嬌寵自己,竟還讓自己去村中私塾讀書三年,哪裏會有她所說那般了得?家中貧苦,除去兩個成年的哥哥外,還有弟妹三人,饒是全家人辛苦勞作,但雜捐甚重,往往還是不能繼日,更是時常斷炊。
除了自己之外,哥哥弟妹都沒有受過如此優遇。自己偏偏又生為女身,無法如男兒一般,出外掙錢養家來孝敬父母。每一思及,總是覺得內疚於心。
想到此處,寄兒歎息一聲,摸了摸最小的男孩子的腦袋,柔聲道:“今天奇怪,咱們進了一趟山,竟連兔子都沒見著一隻,隻射了這隻鷂鷹。深山之中,不宜久呆。叫你們不要跟來,你們偏不聽……咱們快回家吧,叫大哥把鷹煮了吃好不好?”小男孩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道:“那我叫二哥把鷹羽都拔下來,給大姐你做箭羽。”
寄兒微微一笑,道:“山兒真是懂事。”她回頭看了看另外幾個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孩童,猶豫了一下,又對那小女孩道:“小竹你待會也來我家,叫我大哥把鷹肉分你們一半,帶回家去罷。”
那小女孩大喜過望,和另兩個孩童都叫起來道:“寄兒姐姐真好。”
寄兒一手攬住一個孩子,正待往家中走去,忽聽背後馬蹄嗒嗒,似有一騎正向這邊奔來。寄兒心中奇道:“深山之中,如何竟有馬匹入內?”但聽那蹄聲甚急,不由得回過頭去,候得看清眼前情景,不禁微微一怔,臉色遽變,把幾個孩子往身後一推,叫道:“小竹護好弟弟妹妹,都在一起不要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