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池中鱗(3 / 3)

老跤師心裏,不是沒有幾分虎落平陽的淒涼。好在眼前少年根骨尚佳,亦肯吃苦,並無驕矜紈絝之氣,教起來也算省心。安陵清後來得知,父親之所以能那麼快請動譽滿京華的佟爺,全因遣警衛帶去的那隻鏤花名貴金屬匣子。火漆紅封,裏頭除了豐厚的拜師贄儀,還有一把上了膛的德國產毛瑟手槍。

那是安陵海一貫的作風,釜底抽薪,利索直接,相信沒有槍口底下崩不開的結。

這次風波就這麼看似雲淡風輕地揭過,但父子兩人真正的隔閡,大概是從那時起,已經無可避免地悄然滋生。

安陵海喜歡他,因為他和自己年輕時最像,漸漸變得不那麼喜歡,也出於同樣的原因。加之晚年猜忌心重,麵對日漸老邁枯竭的身體和鋒芒嶄露的兒子,越發感到莫名不安。仿佛對這尚未揭盅的一局賭,失去了最初的把握。

總之,父子失和,已是瑜園人盡皆知的“家醜”。但膽子再大的局外人,也不敢妄加揣測,是否真如隱晦的流言所說,所有齟齬的來源,都隻因為那個被從豫北帶回瑜園的孤女。

前二十載的人生裏,安陵清承負著令人窒息的厚望,疲憊不堪。他被不停驅策,在走一條漫長奇特的窄道上,總是沒有盡頭,從來無暇去想自己究竟喜歡什麼,真正需要什麼。直到有一天,突然萌生了那種完全陌生的,對某事某人珍而重之的心情,卻也是徹底失去的那天。

變故發生得太快,根本措手不及,完全無法阻止。他的懂得,竟來自於錯過。

在帥府如坐針氈消磨了六個日夜,他才第一次獲準出現在父親臥養的病榻前。

那其實是間書房。博古架上堆放有古籍、字畫、文件、資料及手稿,甚至京劇名角的上色劇照,散發著陳舊灰黯的紙墨氣味。安陵海遇刺後,將平素起居之所的哨崗巡防重作了安排,貼身警衛幾乎全盤易人,動靜不可謂不大。在一切料理妥當前,他固執地留在書房養傷,除了袁氏和胞弟安陵虞,不許任何人往來探視。

安陵清從小到大鮮少能有機會踏入這間院子,和兄弟姐妹們一樣,對看上去很凶的父親敬而遠之。一旦靠得那麼近了,非比尋常。

安陵海已無性命之憂,但傷得著實不輕,算是在閻羅殿前走了個來回。年逾六旬的老者,看起來至多不過五十,身材偉岸,肩寬膀厚,頭發修剪得極短,一根根刺紮著,染了霜,仍倔而不伏。

這就是他的生父。此刻斜靠在腥紅色天鵝絨罩麵的沙發上,大概剛換過藥,衣襟半敞,腰間和大腿都裹纏著厚繃帶。臉色蒼白倦怠,眼底還泛著點烏青,稍睜開來,便有炙人威嚴。

省去寒暄,安陵海麵無表情地抬手,隻遞予他一隻牛皮紙信封。

“文遠,看看這上麵蓋的,可是你的印信。”

【注:中國按傳統文化裏,姓名由姓氏、名字、表字組成,上對下、長對少可直接去姓呼名,熟悉的親朋間則稱表字。民國時期仍舊沿用這種方式。】

安陵清接過,一張紙滑出來,飄飄忽忽落在腳邊。他拾起來看了兩眼,目光定在函件右下角那塊鮮紅的圓跡子上。拓痕邊沿完整,篆紋深刻清晰,若非軍印從不離身,連他幾乎也要以為是自己親手落蓋。

而函件上的內容,是一紙布防密令,連洽方是安陵清手下一個不大引人注意的旅長。

信裏的內容意味著,大帥遇襲那日,暗殺行動的風聲早已走漏卻有人刻意隱瞞不報,意圖借機將隱藏在暗處的對頭一網打盡。因此沒人將這險惡同安陵海預先知會,路線,時辰,統統未做過任何相應的調整,隻在事發地點隱蔽埋伏了為數不多的憲兵,意在圍剿那些趁地雷引爆後,可能出現的突襲武裝分子。

而同意把大帥安危當成局中誘餌的秘密行動,落印明明白白顯示了,正是經過安陵清同意,並親自簽署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