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池中鱗(2 / 3)

自開蒙念學以來,他幾乎再沒任何閑暇,功課堆積如山,做不完不許吃飯。隻要不是虛弱難以起身,就算病得很重也極少得到獲準休假的機會。從十歲起,就要早晚去馬廄,學著洗馬喂馬,綁鞍具套轡頭,任何人都不許插手相幫,否則必挨上一頓責打。多事的馬夫若挨上五鞭子,他便得挨十下。

瑜園無論主仆,每個人的行止舉動,隨餐,就寢,無一不遵循著家主定下的規則,不能出半點差錯。所以安陵清人生裏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換。

用近乎自虐的刻苦來交換一點認可,用優異的成績來交換微乎其微的自由,壓抑所有孩童的活潑心性,每一個目標都要完成得接近完美。可無論做得有多努力,從父親那兒得到的,從來隻有挑剔而非讚賞。

生在這樣禮法嚴苛的大家族,盡管一直接受半西式教育,還是養成了極審慎內斂的性格。他沉默得幾近冷酷,善於觀察而從不多言,就算有十足把握,也絕不貿然發表意見。麵對任何考量,都會給自己定下超乎尋常的標準,能做到九成,則至多隻承諾六分。

他在學堂沒有朋友,也沒有相熟玩伴。過分的老成持重,使安陵清看起來漠然如一座冰山,十足難以接近。同齡人都對他的家世敬而遠之,輕易不敢招惹,他對此持無所謂態度,反樂得耳旁清淨。因日程排得太滿,他實在很忙——下了學回來,還需參加正課以外的軍事訓練。和一群挑選來陪練的年輕衛兵瞄靶操步,用竹枝削成的“武器”對打拚刺。小小少年,出手又勇又狠,膽大而有主見。對抗年紀比他還大的生兵蛋子,毫不畏懼,被揍得鼻青臉腫也不肯服軟求饒。安陵海早有過吩咐,無論輸贏,決不允許刻意退讓手下留情。衛兵們直接聽令於大帥,懼怕更重的責罰,無人敢在對陣時偷懶耍滑。

有一回操練之時,恰趕上安陵清風寒初愈,正體力不支,眼看落了下風。情急中,忽想起同舍伯閑談之際,無意說起過的一個法子。在被對方迎麵壓製時,若舍得忍痛將被鎖住的胳膊遞出,借機屈腿至對手身後攻取下盤,猛頂膝窩,便能有機會出其不意扭轉敗局。冒險之處在於,若力道拿捏不準,很可能導致遞出的那條臂膀被扭絞至重傷甚至全廢。

那其實並非正規軍事搏擊的訓練動作,而是滿蒙傳統摔跤中的一種肉搏技巧,稱“小克德勒”。安陵清拚著整條右臂被拉扯脫臼,用盡全力死死壓在對方身上,終於反敗為勝。那衛兵也不過十六七歲,原本勝券在握,就鬆了戒備,未提防出乎意料的偷襲,當場被鎖喉,憋得滿臉通紅,忍不住哭了起來。

“哭什麼?”安陵清放開他,鬆垂著一隻脫臼的胳膊取笑道,“真要上了戰場,你指望哭哭啼啼求饒就能活命不成?就算到了最後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隻要結果是贏,用什麼法子沒區別。”

幼受嚴訓,他的好勝、機心和鎮定,已經在一場場徒手較量中初露端倪,等閑的受傷病痛,根本動搖不了他。

這一幕被路過的安陵海看在眼裏,心頭湧上複雜況味。

頑強的少年雖憑借一點急智險中求勝,卻還是難逃受罰。安陵清當天帶著轆轆饑腸,在青石板上跪足三個時辰。懲戒的理由聽起來無可辯駁,技不如人便該知恥後勇,勤加練習也就罷了,偏偷奸取巧使出江湖賣藝的把式來蒙混,成何體統。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重罰過後,大帥轉頭卻不惜重金延請了跤師佟爺,特為教習安陵清角力、弓弩和馬術。那跤師來頭不小,據說是當年清廷內衛“善撲營”總教頭的嫡傳弟子。善撲營曾是泱泱前朝曆史上一支極為特殊的隊伍,直接聽命於皇帝,行戍衛扈從之責,成員皆選拔自滿蒙八旗中的皇室宗親。後來清廷覆沒,無論多麼叱吒過風雲的人物,到底也窮途淪落了,不得不在新的屋簷下低頭,打破舊規,拿出獨承一門的秘技,開始教習漢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