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輕描淡寫,卻抬出先夫人沈氏來,將有名無實的楊氏壓過一頭。言下之意,大少再如何出息,也不是她楊巧如嫡親的兒子,樹高千丈連不住根,將來到底靠不靠得上還未可知。眼看後頭又納了新人,秋扇見捐不過早晚的事。
眾人少不得紛紛拿好話開解,插科打諢過去,免得尷尬。
袁璧君年紀其所不算太老,也是舊時官宦人家出身,前朝最末一任道台家的小姐,祖上曾出過兩位狀元。做姑娘的辰光,家道已然中落,更恐被人小瞧了去,總憋著股子勁兒,說得一口綿裏藏針的蘇白,軟軟糯糯,時不時紮出根刺來。不過三十許人,保養得極妥當,行止間風韻猶存。被不成器的長兄賣與年近花甲的安陵海做妾時,還不滿二十,可算是老夫少妻的梨花海棠之配。她在最好的年華裏隨軍走南闖北,見證過安陵家是如何一步步崛起至今,加之摸透了老頭的脾氣,多年來寵愛不衰。雖是續弦扶的正,闔府上下皆以“大太太”稱之,絲毫未敢怠慢。
那楊姑婆咂摸出眉眼高低來,又不甘眼看著自家姑太太被當眾掃臉,灰鵪鶉似的眼珠滴溜一轉,“說來大公子今年庚辰雙十有三,早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袁氏眉心微微一聳,自己膝下的五少爺年紀還小,當不得事,娘家卻有好幾個還未許人家的侄女,若能親上做親,將來好歹多一分掣肘。她對安陵清始終視作眼中釘肉中刺,認為這個嫡長子的存在,擋了自己親生兒子的前程。若沒有他,五少年紀再小,也無人敢輕看他們母子,將來偌大一份家業……
一邊思量著,朝身後捧著手爐的翠翹使了個眼色。翠翹會意,笑嘻嘻湊上前說:“這可趕了巧,我們夫人娘家大爺府上,排行第四的書琴小姐也到了婚配之年,隻尚未許人家。去年大爺擺壽宴,請出來咱們遠遠瞧見過一回,真是花容月貌的大家閨秀氣派,性子也和順安靜。”
楊氏乍聽之下,不禁微微愣住。
袁璧君見丫環將話頭遞得差不多了,緊接著和顏悅色開了口。
“三妹妹見笑,我這丫頭平日裏慣壞了,一張口沒個遮攔。我麼,這兩年歲數大了,別的興頭沒有,偏好做個喜媒人。眼下娘家兄弟家裏,倒有幾個嫡親的侄女兒,生得很是周正齊全,也念過幾年洋學堂,叫個什麼……教會女校。現在年輕人不比咱們當年,時興自由戀愛,總要互相聊得來才好。我瞧著,跟文遠倒挺般配,不知三妹妹意下如何?”
楊氏陪著笑,暗自琢磨,自己與袁氏明爭暗鬥多年,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袁氏自生下五少,又扶了正,再有叔伯安陵虞明裏暗裏偏幫著,當家主母的地位已不可動搖。對方既遞來梯子,不如順坡而下,硬把臉麵撕破終歸沒好果子吃。再則,二小姐安陵珂前年已遠嫁,安陵清縱有再大的出息,到底隔著一層肚皮,別人的兒子,扒心扒肝也養不親,何況她連一日也沒真正撫養過,這小子又自幼心冷,性子更涼薄得瘮人。倘能借這一門親事同袁氏冰釋前嫌,日後得些倚靠,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主意。
這麼一想,眼角笑紋更深,拉住袁氏的手輕歎道:“姐姐有這份心記掛著,我謝還謝不過來呢!眼看連珂兒也嫁出去千萬裏遠,文遠先是在廣州念著軍校,好容易授了銜又隨軍天南海北到處跑,沒個定處,否則哪有長兄的終身大事反落到親妹子後頭的理兒!”
各懷心思打算著,兩下裏一拍即合,當即熱熱絡絡商議起來。
歡聲笑語再起,林婉慈雙手疊合在身前,垂首跪在一片雲霞燦爛的花廳裏。身周環繞香花寶瓶,錦茵繡褥,一派富麗不似人間。唯獨她這個大活人仿佛不存在似的,生生矮下去半截,跪得腰背酸痛不已也沒人叫她起身。
安陵清這日並不得閑,幾乎是寸步不離父親身邊,在不同的要人間周旋,合照留念。應酬時,借著上菜的功夫,偷偷一瞥偏廳,見林婉慈正按舊例跪在大太太麵前聞訓家規,目光再下移數寸,她膝下卻連個軟墊都沒給放。
他默默收回視線,仰頭讓辛辣的酒液灌入喉。
桌席上忽靜了一刹。廳外的風雪不知何時悄然止住,反襯得氣氛更非比尋常。
安陵海嘴角古怪地抽搐一下,擎杯的手也止不住顫抖,將瓊色酒液潑灑在前襟。陰雨雪天,難耐的傷痛總是頻頻發作。他不顧眾目睽睽,從身旁的抽屜裏取出玻璃針筒和一瓶寸許來高的白色溶液,急匆匆撩起長袍下擺,朝大腿動脈深紮了下去。針筒推進得又快又穩,顯然手法早嫻熟至極。打完了藥,渾身僵緊的肌肉都鬆弛下來,朝椅背上一靠,然後閉目幽幽舒出口長氣。
嗎啡。他已經一日也離不得這東西。
舉座皆驚,鴉雀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