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錦灰堆(1 / 2)

第九章 錦灰堆

初十那天,風雪依舊未見停歇的跡象,反有越下越大的勢頭。

林婉慈寅時就被催著早早起身,由熟練的老嬤嬤在鏡前“開臉”。這是漢人婚娶時沿襲的舊俗,意為做姑娘的時候徹底結束,將要嫁做人婦。因此女子出閣前,需坐南朝北,拿五色絲線將麵上絨毛絞盡,鬢角修齊,使容顏光潔,然後才能塗抹脂粉。

她穿上備好的吉服,柔順木然地任由擺布。因風急雪緊,窗外仍黑洞洞一片,不見天光,隻有雪片子飛撞在玻璃上的細微聲響。絞麵嬤嬤驚訝地發現,這個看起來毫無喜色也全不露嬌羞之態的姑娘,固執起來非比尋常。她不知為何突然冒出古怪的念頭,執意要讓丫環把朝北的窗戶大開,將右手了伸出去,掌心朝下,緊緊貼在積雪深厚的窗台。指尖插進雪裏,很快被不斷落下的雪沫覆蓋,即使凍得肌膚發青也不肯抽回來。

這大概是九姨娘在瑜園唯一一次任性的舉動,在出嫁前的最後幾個時辰。

從清早起,前來道賀的賓客就源源不絕。

新聞記者,報社社長,戲院老板、使館參事官、銀行經理……各色人等將門檻踩得光溜溜,迎賓的猩紅地氈直鋪出數裏地,被泥濘雪水浸透,斑駁刺目,每過一個時辰就得揭下另換新的,車馬長龍更是一眼望不到頭。

老公館外清一色的蕙蘭夾道相迎,取“君子厚誼,蘭室其芳”之雅意。天寒地凍的時節,上哪裏尋得那麼多青翠蕙蘭,且又都是珍貴名種。當然是事前費了大工夫,命花匠們在暖室內抓緊培護出來的。雖隻寥寥數盆掛了伶仃幾朵花,大多數花、苞皆無,也著實算得上陣仗驚人;花廳正門外東西十步,各立著兩排撐傘嬤嬤,剛好二十四雙人。來客中不乏前朝遺老,一望便知其中意頭又大有講究。

人人都說今年天寒得這樣早,怕會是這近十年來最冷的一冬,又嘻嘻哈哈繞到吉利話上,討一點口彩,道是瑞雪兆豐年。

安陵海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日的重頭自是別有所圖,早被一群軍政要人團團圍住,應酬得風雨不透,幾乎完全抽不開身。新娶的九姨娘被儐相領著輪軸轉,鞠了數不清的躬,磕了數不清的頭。

前頭入府的八位姨娘,除卻兩個早逝,一個據說染了瘋症被遣往別院靜養外,剩下的五個尚在,得挨著座次一杯一杯敬茶。總有那麼一兩位風頭正勁的,或拿腔捏調,或手頭不穩,茶盞被“不慎”碰灑好幾回。滾水茶湯淋汙了裙裳,恐失禮於人前,又得下去再行換過。

好在舍伯早有預見,事先備下一小瓶防燙的藥膏,囑林婉慈梳妝時在手上厚厚塗抹一層,否則敬不了幾輪,手背就得脫層皮。

見過諸般場麵的女眷們在這種場合總是遊刃有餘,其中也不乏一些名流聞人的外室,數得出名號的交際花就有好幾個,衣香鬢影,莫不光鮮雍容。如同穿梭花叢的蝴蝶,替她們的丈夫搜羅信息,交換時局最新動向。狀若隨意的幾句閑談,分寸也拿捏得滴水不漏。

此刻花蝴蝶們暢遊倦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用溫文爾雅的姿態,低聲對新姨娘評頭論足。一場大戲鑼鼓喧囂,林婉慈不過是個搭台的背景。缺了她,沒法往下唱,但真正的主角卻遠輪不上她。

妾室不能穿正紅,哪怕嫁裳也隻能用水紅色,仿佛那鮮妍淡一層,命也要跟著薄一分。即便如此,那塊衣料裏繡的,仍是實打實的黃金線。發髻裏簪的明珠,若戴在旁人頭上,定要被以為是假的,真的珍珠哪得這麼渾圓碩大。更由此揣測出安陵家的家底之殷實,大抵真如傳聞中那般,富貴潑天可堪倚仗。

偏廳裏蜂飛蝶繞,虛假逢迎不絕於耳。客人們都是當時上流社會的舉足輕重之輩,自是要給足麵子,出手的禮物件件名貴不凡。萬紫千紅鋪陳開來,錦繡滿堂,供眾人賞玩。

因安陵清此次調歸京畿,他名義上的養母三姨娘楊氏近日也跟著添了不少麵上風光,在府裏說話更硬氣幾分,仿佛連腰杆都挺直不少。

楊氏娘家一門遠親姑婆湊上前誇讚:“這是大少送的賀禮?好別致的心思,出門曆練過的年輕人,到底不一樣,難得對婦道人家的喜好也琢磨得這般通透,可見有心,真正是個孝順孩子。”

父親納妾之喜,安陵清也不得不備了份中規中矩的賀禮呈上。其中一隻紫葵色錦匣裏,盛著聞名天下的千重錦。濃淡相宜的幾十種顏色仿若信手拈來,圖案是喜慶的鳳穿牡丹,織紋精巧繁密,卻並不顯過分華麗。鳳凰的羽翼好像會從緞上騰起來,靜謐卻有生命,花瓣每一處交織的經緯都幻化了數種色澤,隨著光線變幻明暗,再又彙聚成一片傾瀉而出,隨意抖落開便似漫天秀色。

後來安陵海將這匹綢緞賞給了九姨娘,不知豔羨多少眼目。再又若幹年後,她便是穿著這身千重錦華裳,投身溺進振鷺池。

一番討好,卻惹得上座的袁氏麵露慍色,饒是見慣希世奇珍,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牡丹?花王呢。納個妾罷了,也不怕擔不起。轉瞬強顏一笑:“說得極是,文遠這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從小就聰明伶俐,這兩年愈發出息。想來他那早逝的親娘泉下有知,也該安心了。”說著抽出玉鐲子裏掖著的一方絲帕揉了揉眼角,又朝跪在跟前的林婉慈努努嘴:“喏,悄麼聲兒帶回來的這個,倒送進了老爺子心坎裏,可不是打瞌睡正巧缺個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