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隔牆影
孫廷鈺原是鄭嘯秋原配娘家親戚的子弟。鄭嘯秋發跡後,同相識於寒微的糟糠恩義甚篤。然鄭夫人遲遲未能生育,非纏著丈夫從親戚家要了這麼個孩子來養在膝下。按著過繼的規矩,也曾改過姓的,喚鄭廷鈺。
誰知好運不長,廷鈺被撫養到三歲半時,鄭夫人一病故去。鄭嘯秋不久後續了弦,又相繼生下長女錦珊,次子茂桐。這個過繼來的“長子”地位變得相當尷尬,打發回去吧,也不合適,照舊留在跟前,又不免礙著親生兒子的前程。
那戶姓孫的親戚,全家說少不少幾十口人,無一不仰仗著這門靠山,豈有瞧不出眼色的。硬將孩子留下招嫌,少不得被人譏諷賴著貪圖家產,吃相太難看,不定幾時就被尋個由頭趕出來,不如主動退一步留個餘地,日後凡事好通融。鄭嘯秋瞧在過世的先夫人麵上,諸般照拂定也少不了。族中長輩一合計,便開口將廷鈺要了回去重新認祖歸宗,以免香火凋零。
鄭嘯秋混幫派出身,頗講義氣,果然對再次改姓後的孫廷鈺另眼相看。雖已無父子之名,也出資供他留洋求學。奈何孫廷鈺眼高手低吃不得苦,實在不是塊讀書的好材料。靠著鄭家大把撒錢鋪路,混進名不見經傳的野雞大學逍遙了幾年,四處浪蕩沾花拈草,美其名曰“遊學”。華人留學生圈子裏,其浮浪名聲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孫廷鈺課業一塌糊塗險些畢不了業,不過仗著山高皇帝遠,對家裏始終瞞得死緊,照舊裝出副有為青年模樣。砸錢鍍了層金歸國後,更著意收斂了不少,鄭嘯秋便將他留在身邊悉心栽培。甚至不惜重金打通政府關節,二十啷當歲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硬給提攜到“煙酒事務局局長”的位置上去。占住這門肥缺,不啻平步青雲。也難怪他看人都用鼻孔,就差把“王”字鑿在腦門上。
對方究竟幾斤幾兩,安陵清心裏有數,隻冷眼旁觀。鄭錦珊到底是女兒家,含著銀匙出生,又是花一樣的年紀,打扮得鮮亮惹眼些也算人之常情。倒是這位從天而降的孫表少爺,穿一身隆昌洋行這種有外資背景的商場才有供應的上等英國呢料西服,純銀袖扣,手裏拎著根文明棍,領帶夾上都鑲了細細兩排碎鑽。整個人就像把嶄新挺括的雨傘,全副家底時刻堆砌在身,愈發難掩暴發戶的蹩腳。
他無聲地笑一下,再看了看錦珊,“沿著遊廊往北走,第一個岔口左拐到頭,穿過水月門,就能折回前堂花廳。”說罷朝孫廷鈺微微點頭示意,徑自轉身而去。
清脆的語聲遠遠傳來,被晚風吹得七零八落,聽不大真切。脾氣嬌縱的千金小姐和她那位護花心切的表哥似乎起了爭執,而表哥正滿腹委屈地辯解。
“我看他就不懷好意,不然拉你手做什麼?”
“我怎麼知道……又關你什麼事了?孫廷鈺你整天老偷偷摸摸跟著我幹嘛,煩都煩死了!我愛跟誰拉手說話你管不著!”
“怎麼不關我事,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那臭小子頭回見麵就動手動腳的,我看你像是樂意得很呢,珊珊你聽我跟你講……”
“不聽不聽,有話自己憋著去!快把路讓開,我要走了!”
……
鄭錦珊今日脾氣尤其地大,怎麼也哄不好,或許因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令她一顆心浮浮沉沉落不到實處,前所未有地慌張。除了拿眼前的孫廷鈺撒火,完全束手無策。
東北王鄭嘯秋的掌上明珠,身邊的圍繞的富家公子不知凡幾,無一不捧著嗬護著,從沒人敢對她如此放肆,又如此冷淡。
但安陵清毫不關心這些,將那纏夾不清的兩人遠遠拋在身後。
瑜園夜幕漸沉,撤下席麵後,還請了京城梨園名角兒來唱堂會。燈火煌煌,遠處梆子又零星敲起,越往前走,鮮花著錦的熱鬧越清晰。軍靴深深踩進積雪裏,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下人們的招呼吆喝和觥籌交錯聲混雜在一起,他心裏又冷又靜,漸漸浮出一件很遙遠的往事。
兒時某個夏夜,府裏像今晚一樣請了戲班來給三姨娘楊巧如慶賀生日。那是他的養母正得寵的那幾年,她喜歡聽戲,安陵海卻不大樂意府裏的女眷像那些新派的太太們一樣隔三差五去戲園子包場捧角兒,時候長了,不定鬧出什麼有損名譽的穢聞來。這樣的事說多不多,卻也屢見不鮮,生性多疑的安陵海覺得,還是防患於未然的好。
為討楊氏歡心,戲班子成了府裏的常客,下人們也跟著沾光。每到這時候,丫環婆姨小廝大多擱下手裏的活計,順帶湊個熱鬧。給看戲的姨娘、小姐們添茶遞水的空子,朝台上偷瞄兩眼。
安陵清自幼性子好靜,不喜熱鬧,陪坐在楊氏身邊敷衍了盞茶功夫,便推說還有功課未完,自去了沉心堂欲尋幾冊書來讀。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無意中撞破如此不堪的一幕。
年久鬆動的窗扉扣合不緊,悄然滑開兩指寬窄的縫隙,窗台上,耷拉出小片鑲著銀絲滾邊的絲絨。欲說還休地,像招引,又半遮半掩著露出馬腳來。
這是什麼?安陵清路過窗下,餘光驀地瞥到,納罕地拈起來瞅了瞅,隻覺眼熟。手中是一角寶藍色通花暗紋絲絨,很像旗袍的裙角下擺。離著鼻端老遠,都能嗅出沾染了隔宿的殘酒味道和幾縷若有若無的蘇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