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滿腹狐疑,皺著眉朝窗縫探去,漸漸瞪大了雙眼。屋裏光線黯淡,依稀隻能望見舊案台有一雙模糊人影。低抑的呼吸聲使這個悶熱炎夏充斥著灰塵和情欲的氣息,那種粘膩不潔的煩惡感,即使許多年過去,仍舊令他記憶如新。
空氣無端地深沉不安。
天心圓月明晃晃,照在二姨娘袁璧君的胳膊上,皮膚粘了數片薄灰,蹭出一抹明顯的汙痕。她身邊衣衫不整的男人,腳底蹬一雙萬年不變的黑色壽字暗紋千層底布鞋。出自京城首屈一指的老字號,瑞蚨祥的手工。
不多時雨散雲收,傳來懶洋洋的嗔怨。
“真不曉得這偷偷摸摸的日子,還要捱到幾時是個頭?”
安陵虞當時不過四十出頭,是個麵皮焦黃銳目如獸的中年人,瘦削的麵龐上挺立著鷹鉤長鼻,碩大突兀。“若你這肚皮能爭氣一點兒,再過個幾年,也不愁熬不出來。我那大哥也快老糊塗了,忍忍吧,我又沒閑著。”
女人從鼻子裏哼出口氣,調子裏的哀弱更濃了幾分。“光我爭氣有什麼用,去拜送子觀音?老頭子早就中看不中使,還一房接一房往身邊納小的,做樣子給人看呢,別人不清楚我還不知道麼?銀樣鑞槍頭,老是老得夠夠的,我看離糊塗還遠著!”
“哈哈哈……誰讓你去他那兒爭氣了,會送子的,可不隻有觀音……”
安陵清很小就知道,自己出生的不是尋常人家,聽了不該聽的,看到不該看的,都要付出代價。
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想象,他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嗓子眼,頭皮陣陣發麻,隻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趕緊離了這是非之地。躡手躡腳往後退的當口,一個不小心,額角竟磕碰到虛掩的窗闌。
這一撞不輕不重,但木頭的澀響回蕩在靜夜裏,比驚雷更加刺耳。那一刻,袁氏和安陵虞臉上的表情讓他相信,一旦被發現,他們會毫不猶豫殺了自己。
庭院太大太空曠,這晚的月色太明亮——沒有任何藏身之所,跑也已經來不及。貿然橫穿整片露天空地奪門而逃,一定會被看見,更何況,十三歲的少年未必掙脫得過正當壯年的安陵虞。
心念一動,他朝距離窗廊下最近的西南角發足狂奔。與此同時,還不忘從懷中掏出個亮閃閃的物事,朝窗根下丟去。
那是枚紅纓絨球。方才在南音閣聽戲時,一出熱鬧戲文唱完,楊氏看得開懷,便著婆子領了台上扮林衝的小武生到跟前領賞。小生年紀不大,頭回跟著師父出堂會,何曾見識過這等陣仗,被一眾師兄弟半起哄半摁著連磕了十多個頭,磕得太用力,那盔頭上纏著珠須的紅纓子便掉落下來,骨碌碌滾到安陵清腳下。
梨園行當規矩繁多,“寧穿破,莫穿錯”,行頭裝扮都極為講究,連“盔頭”上的絨球也不少說項,譬如年輕角兒的扮相,盔頭絨球須用朱紅,年紀稍長的用鵝黃,西楚霸王則專屬獨一份黑色。從小林衝頭上掉下來的這顆,正是蠶絲所造的朱紅大纓,銀絲長須上還簪著顆頂指大的明珠,光熠熠,亮閃閃。
安陵清從沒見過這東西,一時好奇撿起來擺弄片刻,過後隨手往兜裏一揣也就忘了。
沉心堂雖已廢置,內中所存的藏書卻頗為浩瀚,為防天幹物燥走了水,便在院子四角各放置“門海”一尊。所謂門海,其實就是口半人多高的雕花大銅缸,裏麵盛滿清水,以備不時之需。
情勢所迫,當下顧不得許多,他屏住呼吸,將身子整個沉進門海內,背脊弓起,緊貼住外凸的缸壁。
從小接受苛刻至不近人情的嚴格體能訓練,使安陵清水性極佳,閉氣時間也比尋常人要長。
偷情的一雙男女本就驚慌,見四下打眼尋不出人跡,也不敢過多耽擱,匆忙整理了衣衫便分頭離開。
當院落重新恢複死寂,被冷水激得麵色青白的少年才從銅缸中緩緩站起身。淋漓水漬不住順著濕透的衣裳和頭發往下滴答,將腳下一小塊地麵全部打濕,他伸手捂住嘴,拚命抑住嗆咳,憋得眼眶通紅。
月影西沉,滿地薄霜,連石板縫裏的一棵雜草都看的清清楚楚。窗根下那枚閃亮的銀須紅纓球已不見蹤影。
後來,那個紅極一時的戲班子再也沒在瑜園出現過,不止如此,更像是從整個京城裏憑空消失,所有報紙的演出宣傳版麵上都尋不出一絲消息。徹徹底底的銷聲匿跡,仿佛從未存在,再也無人問津。
再後來,袁氏生下了五弟安陵泓。孩子剛滿周歲,二姨娘終於在安陵虞的抬舉下扶了正。
安陵清有時會想,戲台上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武生,是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照舊唱他那被誣陷後夜奔風雪的林衝,還是已經為那樁他根本一無所知的苟且而付出代價,溺死在沉心堂的銅缸裏。
當然,這是安陵清和幻影的另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