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千金裘
安陵清是那種喜歡巨細無遺盡在掌握的人。小時候府裏召來江湖藝人演皮影戲,當所有弟妹都目不轉睛頂著戲台上那個光影斑斕的世界時,他卻喜歡跑到幕布後頭,看那些演繹出動人故事的偶人們,是如何被真正提線的手所操控。執掌在方寸間撥弄沉浮的遊戲,總令他深深著迷,樂此不疲。
大清一亡,萬般繁華擋不住的風流雲散。昔日天子腳下不可一世的貴族們,大多如驚弓之鳥,靠變賣祖宗留下的家產苟延殘喘,賤價典賣出去的珍玩古董,遠不及被坑蒙拐騙聚眾哄搶掉的多。
落魄者雖眾,但曾經的風光仍如夢魂纏繞,不肯相信,真個淪落成凡人了。正因如此,舊日京城裏的奢靡風氣,種種消遣,幾乎毫無遺漏地繼續在如今的北平紮根蔓延。雲端裏跌落塵泥的紅男綠女們,哪怕花花架子裏麵空,也要維持那一點排場和嗜好,熬鷹鬥馬、提籠架鳥、紮蛐蛐兒、泡戲園子,賭博更是蔚然成風。沉迷此道的投機客們為騙取錢財,又演化出數不勝數的障目伎倆,行裏流傳著一個心照不宣的共識,那些心高氣傲又好打腫臉充胖子的貴胄遺老、紈絝少爺們,正是最合適的待宰肥羊。
鄭茂桐從小長於遼東,雖也在錦繡叢中嬌養,到底頭一回見識何謂冠蓋滿京華。這個剛滿十八歲的年輕公子哥兒,猝不及防沉溺其中。
當日的北平新舊文化並呈,政府鼓勵民間資本大量投入新式娛樂業,路有凍死骨的另一邊,是歌舞升平花團錦簇的世界。當局頒布的風化整頓令不過一紙空談,連遮羞布都談不上。連電影院也聘用年輕貌美的女招待來招徠顧客,為了多拿些“抽頭”,在售賣茶水時與顧客打情罵俏以牟利,不過是司空見慣。
許平川帶著他整日出入各種高級娛樂場所,什麼六國飯店、國際舞廳、茶樓、戲院、電影院無一不玩轉得徹底,花天酒地不問晨昏。以這兩人的身份,無論出現在何處都被奉為上賓,甚至連中外黨、政、軍、商要人雲集的東交民巷使館界也暢通無阻。安陵清事先打過招呼,鄭公子是東北鄭家軍司令唯一的兒子,凡有所需,有求必應,務必招待周全。
令人眼花繚亂的遊弋很快就令鄭公子感到膩味,山珍海味吃久了也覺味同嚼蠟。那些千篇一律醇酒美人,聲色迷離,都不如一件事吸引他。
他的身影開始頻繁出現在銀鉤樓、長樂坊、億樂堂等大型賭坊。打馬球不如賭馬來得刺激,沒什麼比得上在牌桌一擲千金更揮灑豪情。
大型賭場各種玩法紛呈,更何況許平川帶他去的,都是城內首屈一指的風流繁華地,富貴溫柔鄉。莫論開局坐莊,散客進得門來,初次買進的籌碼若少於兩百大洋,都沒有入場資格。新式的洋老虎機不在話下,老年間傳統的賭戲就多達四十餘種,諸如推牌九、打馬吊、四門方寶、六搏、單雙、猜大小、擲骰子等等,鬥促織的露天場子旁,甚至還有鬥雞和鬥鵪鶉。
鄭茂桐連夜奮戰,興奮得雙眼通紅。安陵清暗中安排了不少人手,穿便衣散布在其左右,裝作陌生賭客。他每贏一把,當即博得滿堂彩聲,被眾星拱月般輕飄飄如在雲端,真以為自己天賦異稟賭神再世。
都說新人頭上三把火,命格貴重偏財運旺的人剛下場,連經驗豐足的老賭棍都要忌憚三分。即便如此,似鄭公子這般順風順水連贏四天五夜,也是極稀罕的奇聞。
然而好景不長,或許冥冥中的神低收回了對他的眷顧,又或許戲台背後操縱的那雙手,突然將提線逆轉了方向,他的手氣開始變糟,輸得一塌糊塗不可收拾,很快就將前幾日贏回的錢又重新都潑了出去。
覆水難收,賭桌上的錢也一樣。
拱火的,激將的,還有明勸暗慫恿的,紛紛在這個好勝心切的年輕人耳邊說項。都道是風水輪流轉,牌桌上大起大落乃屬尋常,若連輸幾把就打退堂鼓,堂堂鄭公子臉麵要往哪裏擱?新晉賭神之名可不能晚節不保。
一夜暴富的神話被披上夢幻外衣,在眾口中爭相傳頌,此地最不缺的就是“希望”,像五彩的肥皂泡,爭先恐後地湧出,蔓延之快,幾乎與破滅的速度等同。而那些傾家蕩產最終暴死街頭的,往往被選擇性忽略並遺忘。人人都願意相信自己才是那個能笑到最後的幸運兒。
當輸完了身上所有銀錢,往往才更清楚地體會何為人情冷暖,上一秒還笑成朵花的麵孔,轉瞬變作冰霜。賭桌無父子,人情更是扯淡,暖可以是虛情假意,冷就是結結實實的白刀子,一紮一個血窟窿。
很多千金散盡的衰運者,會被鐵塔般的護場打手拎雞仔一樣拖出門去,再加一腳踹倒在街旁臭水溝裏。但這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在鄭公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