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千金裘(2 / 2)

不看僧麵看佛麵,鄭茂桐這三個字,比金字招牌還貴重三分。對賭坊而言,東北王的公子怎會賴賬,家大業大總有處收去。對急於扳回敗局的鄭茂桐來說,隻要簽個名就能換來源源不斷的籌碼,何樂而不為?

“翻本”是個魔咒,再試一次,最後一次,富貴險中求,放膽壓得夠大,贏得就更快。結果毫無新意,永遠沒有“最後”,隻有“再來一把”。

債台越築越高,直到再也借不出來。賭坊理事的辦公室裏,對著桌上厚厚一摞借據,鄭公子麵如死灰,徹底傻了眼。

鄭嘯秋是混幫派出身,多年摸爬滾打,精明、悍勇、加上時運,才好不容易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鄭家的資產投放甚廣,遍布各行各業。電力、采金、農產、重工業、煤礦等是重頭,都是和百姓生活休戚相關的實業,娛樂業主要集中在北平和上海、南京等地,偏遠苦寒的遼東尚未過多涉及。但風潮如此,鄭家在北地也開設遊藝場所,不乏賭坊、舞廳之流的偏門行當。

因勢起於寒微,更知曉發達不易,守業尤艱的道理。鄭嘯秋對唯一的兒子管束甚嚴,從不允許他涉足這些龍蛇混雜烏煙瘴氣的地方。鄭茂桐這次借許平川做幌子,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聲色場所,浸淫日久,卻連他親姐姐錦珊都瞞得滴水不漏。

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下船擠到橋頭,才恍然驚覺已經再也掰不直,眼看就要撞個頭破血流。

一張張借據翻下去,落款簽字,全是他親筆畫下的大名。字跡或潦草,或飛揚,那一定是跟當時牌桌上的輸贏息息相關。到了後來,已經懶得拿筆,直接用印泥按個紅指印子完事。不管是筆跡還是手印,千真萬確都是出自鄭公子之手,絕無偽造,也無從抵賴。

足足十八萬九千六百三十二塊大洋。其中亦包含了這些日子在賭坊的茶水、毛巾、吃食、煙酒、給荷官的打賞等等雜項。賬目有零有整,每一毫一厘下頭都有賬房用小楷寫得清清楚楚的明細。【荷官:又稱莊荷,在賭坊負責發牌和收回客人輸掉的籌碼,也可被收買在發牌時做手腳出老千。】

而當時,一丈洋布價值八角,三十斤一袋的精白麵也才一塊五,還不到兩枚銀元。

蓄著一撇山羊胡子的理事嘴角很鬆,不笑也像在笑。將一雙倒三角眼藏在反光的玻璃眼鏡片後頭,眼神犀利,是笑裏藏著的那把刀。

“長樂坊規矩,本該六萬湊整結一回賬,可鄭公子不是尋常人,哪能這等怠慢,急吼吼趕著收,倒像生怕還不起似的,那不是門縫裏把人瞧扁了麼?且不說您又是薊台府上的貴客,看在清少成份上咱給破一回例,這六百多零頭就抹了,剩十八萬九千整,俗話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您看什麼時候方便先結了這些?”

話說得客氣,也擺明了態度,小頭不追究已算仁至義盡,剩下的這筆巨款是再無商榷餘地。鄭茂桐著急上火,愁得嘴角滿是破口。這麼大筆賬,不是輕易就能填平的窟窿。挖肉補瘡也得有肉來挖,賭場借出的本金還與別處不同,足足的十分高利,每拖延一天,金額都水漲船高。

這是他根本無力負擔的巨額債務,還是見不得光的賭債。一旦被鄭嘯秋知曉了,以老爺子的火爆脾氣,簡直不堪設想。皮肉之苦是絕對少不了,說不定一怒之下,還會斷了他所有的經濟來源……越想越心驚肉跳,隻是無法可施。

鄭茂桐臊眉耷眼在瑜園悶了兩三天,連房門都不敢出。他見識過賭坊是如何對待那些欠債二無力償還的賭客,一根手指有時候也隻不過抵償一百塊銀洋。伸出倆爪數來數去,全剁成肉渣也填不平這麼個大坑。

正一籌莫展之際,長樂坊一通德律風直接打進了瑜園公館,不啻催魂驚鈴。當然,這個不可告人的電話“恰巧”被許平川接到,又給仗義地瞞了下去,轉頭便神色慌張地偷偷找茂桐商議,自稱那頭語氣已很不善,任他嘴皮磨破好說歹說,才肯在最後期限上給延遲三天。

鄭家人自下榻薊台帥府,無不被奉為上賓,連隨身帶進來的仆從都可以不按這邊府裏規矩行事,若再把外債討到主人家,鄭嘯秋何止顏麵掃地,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茂桐再不著調,也掂量得出這點輕重利害,免不了又是一番千恩萬謝,更將許平川引為落魄中的知己。

逼到如此份上,火燒眉毛且顧眼前,他思來想去,還是不敢在鄭嘯秋麵前捅破這樁汙糟事,為今之計,隻有死馬當成活馬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