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紅線謀 (一)
天氣一日寒甚一日,連土都凍得開裂,楊巧如所居的秫香軒已經燒上滾熱的地龍。這處軒館位置極佳,僅次於大太太袁氏的棲霞苑,還是三姨娘進門以後,從先前住在這裏的姨娘手裏搶來的。正廂房自然是主子們住,一左一右兩處偏廂,一所撥給丫頭婆子們,另一處則是灶間,用來燒水做飯。日久天長,也就成了大夥兒心照不宣的“私廚房”。
瑜園老宅是當年祖上所承的公主府擴建而成,實在大得驚人,更兼北國氣候寒冷,若餓著肚子在半道上受了冷風,或吃進熱食再被寒氣一激,皆非保養之道。所以老規矩被一改再改,除了重要年節或大日子在正廳闔家設宴,其餘時候,都由大廚房統一做好飯食,再用滾水銅爐溫著,分送到各房各院。
眾口本就難調,大廚房的夥食做得再精細,也會被一兩個挑剔的口舌嫌棄。下人們又慣會看人下菜碟兒,不得誌的姨娘們日子之難捱,除了多受些冷言冷語,衣食用度也時常難有周全。大廚房送來的飯菜,要麼敷衍了事,要麼遲一頓少一頓,若為此前去較真,下回送來的玩意兒吃得人上吐下瀉算輕的。
再後來,各房便開始紛紛私下開夥,或靠得力的娘家周濟一二,或拿出體己的私房錢備辦起小廚房來,所有食材照舊還從大廚房分派的公例裏拿。
私廚漸漸演化為不成文的規矩,豐儉由人,樂得自在,也省卻了不少口角摩擦。
今歲除夕將至,晝短夜長,暮色剛剛合攏,秫香軒的正廂已經布下一桌齊整的暖冬席麵,酒也燙得恰到好處。
三姨娘楊氏是灤州人氏,呈上來的菜色都按灤州風味置備。這樣的厚待,在楊巧如新入府春風得意的那幾年也曾有過,後來隨著腹中胎兒的流失,又在和袁氏的爭持中屢落下風,恩寵漸稀,再不複當年盛景。
眼前海陸俱全的滿桌珍饌,出自安陵清一番著意安排。天寒地凍的時節,從膠東沿海快馬加鞭運來鮮活蝦蟹,再請回灤州廚子精心烹製。
有名無實的一對“母子”,二十幾年來也沒湊在一塊兒吃過幾頓飯。此刻燈下對坐了,連地上拉長的黑影兒都刻意離著十幾寸遠似的,不肯挨在一塊,總有說不出的生澀拘謹。
楊氏生得麵皮白淨,下頜很尖。據嚼舌的下人說,這種臉盤子看著雖有幾分妖調,年紀長上去幾歲,卻不是能攢住福氣的麵相,額頭緊窄了些,兒女緣也薄。大概因著這緣故,她總愛在臉上掛住一點笑模樣,唇邊不知所措地彎翹起來,印記子一樣結結實實鑿在嘴角,抹也抹不掉。茫然地,不由自主也不由衷,不管對麵是誰,說了什麼,她都是這般模模糊糊笑著。天長日久,幾乎形成了“賠笑”的習慣。
楊巧如心知肚明,這小子從小到大雖跟她不親,脾氣秉性倒也常有耳聞,他幾時做過沒用的閑工夫。今兒擺這一出,必定事出有因。自幼沒了親娘的孩子,到底長大成人了。手握重權的嫡長子,華北軍少帥,除了餘威尚在的安陵海和那夜梟一樣綿裏藏針的安陵虞,瑜園上下皆要看他臉色陰晴行事。
她知安陵清必定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早揮退了服侍左右的丫環。打起精神來,一會兒親自倒酒,一會兒又張羅著布菜,平白添一頓忙亂。好像手頭做著點什麼,別扭就沒那麼顯眼。
“貴不步臨賤地,文遠倒是難得到我這院裏走一趟,本該好好招待才是。可你三媽媽是個苦命人,有好廚子也輪不上到這邊忙活,我一大早讓人上大廚房要些時令鮮貨,結果冬蕙回來一說,連蔥薑蒜都是別院挑揀剩下的,也爭不出長短來,倒是怠慢得很。”
為了緩解尷尬,隻待先聊幾句閑篇拉扯著。話一出口,卻不知不覺溢出幾絲傷感,聽著倒像抱怨了。
安陵清忌腥膻,向來不大吃海貨,陪著喝了幾杯黃酒,便取過黃楊木匣裏盛的“蟹八件”,親自替楊氏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