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紅線謀 (一)(2 / 3)

食蟹的風雅之趣由來已久,最遠可追溯到明朝初年。用純銀打造出一整套鑲金嵌玉的工具,件件小巧玲瓏,分錘、鐓、鉗、鏟、匙、釺、刮、針八樣。分門別類擺好,取用時,將螃蟹放在烏木小方桌上,用圓腰銀錘沿著蟹殼四周細細敲打一遍,依次先持銀剪子剪下蟹足,再取長柄斧鏟掀開臍殼,長釺通蟹鼇,最後用銀匙舀出或金黃油亮或白若凝脂的膏腴,盛在拌了蔥薑醋的青玉碟裏。

如此這般講究下來,剝好一隻蟹需得耗上半個時辰。

左右已無事可做,她細細端詳這個長大了的孩子,別人的孩子。一雙拿槍控韁的手,指骨瘦削清勁如竹,動作細致而有力。不疾不徐地,將一隻接近兩斤重的大個兒螃蟹給細細拆皮剔骨,遞到自己麵前。剩下的螃蟹骨仍須爪俱全,無一處破損,正好在骨瓷碟中拚成一隻完整的蝴蝶模樣。仿佛那被滾水蒸燙後又千刀萬剮的蟹,依依不舍還了魂,留一點不甘的掙紮在人間。美還是美的,內裏卻已成空殼了。

楊氏盯著那蝴蝶蟹骨,喉頭無由一緊,雙手纏在膝頭用力扭絞著。

這邊安陵清並無所覺,取過桂花蕊兒綠豆麵熏的薑汁帕子擦過手,曼聲勸道:“咱們瑜園的廚房裏,不會有不好的東西。想是時節不相宜,菜葉子上帶點兒瑕疵,三媽媽犯不上為此多心。這麼說,卻是怪兒子平日多有疏忽,沒顧上孝敬了,慚愧。”

口中說著慚愧,麵色還是平靜如故。兩人都心照不宣地彼此客氣著,家長裏短迂回試探,誰也不肯先說出心中盤算。

終了還是楊氏按捺不住,將話頭引到喜宴那日,袁璧君提議的親事上去。

“這個家裏,也就隻剩你還惦記著三媽媽。既有這份孝心,我也很承你的情,舍不得不多為你著想。文遠呐,你大媽媽的娘家親大哥膝下有位行四的嫡小姐,閨名喚書琴的,說起來你倆小時候還在小花園裏遠遠見過一麵,記不記得?”

不待安陵清答言,又接著續道:“那位袁書琴小姐,生得好模樣,還念過教會女學,是個新派的大家閨秀,尚未婚配呢。”

說到最後四個字,安陵清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他心思全不在此,挑了挑眉:“唔?不記得。”

楊氏見他不鹹不淡的,心自先冷了三分,無奈在袁氏那兒已拍過胸脯子的,好不容易開了頭了,箭在弦上,必得說完才肯罷休。

“你若沒什麼意見,我趕明兒去給你大媽媽回個話……”。安陵清臉上沒什麼表情,不冷不熱地將話截住:“不必了,多謝三媽媽費心。”

話罷仰頭飲盡一杯,取過自斟銀壺,先給楊氏的杯子滿上。他今晚喝得不少,但絲毫不顯醉意。眸光一斂,深邃的黑瞳裏驟然聚起寒芒。

“做人若是沒有立場,把全副力氣耗在左搖右擺上,並不是什麼明哲保身的聰明法子。搖擺得久了,腰也就挺不直,終究要倒,一倒下可能再也沒有機會爬起來。三媽媽以為如何?”

楊氏冷不防遭此一嗆,麵上陣陣青紅皂白,待神魂甫定,顫巍巍一掌拍擊在桌上,腕上套著的青玉貴妃鐲哢一下裂成兩半,碎片飛濺了出去。“你說的這叫什麼話!我……我也是你的母親!”

安陵清坐得四平八穩,背脊仍舊挺直,卻將嗓子刻意壓低了幾分:“良言逆耳,當然不是那麼動聽。三媽媽稍安勿躁,吵吵嚷嚷的讓外頭下人聽見成什麼了?萬一造謠你我母子失和,豈非得不償失。坐吧,我還有要緊事同三媽媽商量。”

楊巧如胸口一起一伏的,脾氣發過了,卻像一拳砸進棉花裏,又被綿裏藏著的針給紮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鼻子一酸,淚珠子止不住地滾落。都說路是越走越寬,偏她頭頂上這片屋簷怎麼就越壓越低。這麼多年熬下來,著實的不易,末了也隻能服軟。她扶著桌邊坐下,嗓子眼裏一抽一抽,像有好多話,待說從頭,又不知從哪裏說起。自從安陵珂遠嫁,跟前連個能訴訴苦的人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