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良辰黯 (一)(1 / 2)

第十八章 良辰黯 (一)

天福百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進出口,早被堵得嚴嚴實實。

整座樓門外四周都被澆了煤油的木柴圍住,每隔三五米就有一堆,燒起來濃煙滾滾,烈焰騰起足有半人多高。火堆後頭影影綽綽,似乎有為數不少的黑衣蒙麵人扯著嗓子發出怪叫,還掄起燃燒的鐵罐不停朝樓裏扔。一旦有人試圖從角落偷摸溜走,就會被槍彈逼退。子彈並不真的往人身上招呼,隻是瞄準那人腳尖前三五寸距離,打在地上錚然作響,彈殼彈開來四處飛濺。

大樓一層臨街的鋪麵無遮無擋,幾乎全是玻璃櫥窗,早已鐵罐內塞滿浸油的破布,被燒得滾燙發紅。每砸進一個,火球撞擊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彈起來到處亂滾。雖不是炸彈,也不見得能傷人,仍激起不小的恐慌。

混亂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黑衣人不再逗留,領頭的打起響哨,帶著手下紛紛跳上三輪機車一哄而散。

突如其來的襲擊令人群裹足不前,被困在大堂,像一窩走投無路的螞蟻驚惶亂竄,南腔北調的叫罵哭嚎不絕於耳。即使不再有著了火的鐵罐往裏砸,還是沒一個敢貿然衝出去。

男女老少身陷囹圄,外援遲遲不至,難免情緒激動,推搡閃避間激起口角,甚至互相毆鬥。這種時候,越擁擠地方反而越危險,很難說裏麵都有些什麼人。或許別有用心之輩正喬裝成普通市民,藏在其中推波助瀾。

安陵清扶著錦珊藏身在立柱後,遠遠望著大堂中這一幕。當機立斷,帶她沿著天花板電線分布的方向尋去,摸索到一處倉庫,用胳膊肘砸開上了鎖的木栓,才從庫房角門跑出大樓。

好不容易得以脫身,天已黑透,兩人在後巷深一腳淺一腳朝有光的地方奔去。錦珊體力不支,喉嚨如被火燎,踉蹌著拽住他的袖子,早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車就停在樓南邊,為……為什麼不上車?”

“北平城裏誰不認識那是薊台的車,可今天這事兒到底衝誰來的還不清楚,人家在暗咱們在明,開著車在馬路上招搖豈不是成了活靶子?安全起見,不能再開車走。”

安陵清低頭看了一眼她腳上的高跟鞋,“再委屈一下,先出了這片地方再說,要是跑不動,我背你。”

“不——”

錦珊穿著裙子,就算不是光天化日底下,背起來也實在不雅,不等開口拒絕,安陵清已將她打橫抱起,腳步絲毫未敢稍停。在四通八達的胡同裏兜轉好半天,終於找到另一處十字街口,才發現為了搜捕襲擊天福百貨的暴徒,整片街區都被戒嚴封鎖,巡捕房全部出動,在大大小小的街道設置路障關卡,任何人一律不得進出。

安陵清跑得滿額是汗,在胡同暗處將錦珊放下地,始終牢牢牽著她一隻手腕。另一隻手將領帶扯鬆,襯衣領口散開,大口喘著氣。

忽想起什麼,朝錦珊渾身上下打量:“我給你的外套呢?”

錦珊驚魂未定,這才想起來身上原來還披著他的大衣。此刻茫然四顧,卻遍尋不著。

“不、不知道……可能剛才往外跑的時候,一時沒注意掉在哪兒了……那件衣服很重要嗎?”

“……我的證件在裏麵。”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狼狽不堪的兩個人麵麵相覷。沒有軍署證件,意味著無法向設卡的警察證明身份,也就是說,誰都沒辦法離開城東這片街區。兩人衣衫不整,冒冒失失露麵,搞不好還會被當成可疑分子抓起來盤查。

既然杵在原地也無計可施,隻得掉轉頭換個方向繼續走。萬幸最後找到一家破落小旅館,打算暫且湊合一宿,等明兒天亮再設法聯係薊台公館派人來接。

旅店掌櫃見這孤男寡女又來曆不明,生怕惹禍上身,說什麼都拒絕接待。安陵清身無分文,連證件也丟了,擔心節外生枝,不敢隨意再暴露身份,耐著性子好言商量半天,拿出隨身的純金懷表作抵押,才通融出一間小客房。

客房在二層走廊盡頭,最靠裏的一間。地毯髒舊得看不出顏色,細密錦簇的花紋熱熱鬧鬧,往前延伸進一扇掉漆的蒼綠色木門裏。

直到將門關嚴擰好銅鎖,安陵清始終緊攥著她的手。錦珊就這麼被牽著,跟他在狹小低矮的房間轉來轉去,查看浴室窗戶,水龍頭,抽水閥,每一個抽屜都打開翻檢過,找到半包洋火,一小截蠟燭,暖水瓶裏還有點熱水。

她發現他牽人的方式有點怪,既不是十指相扣,也不是大人牽小孩那種交握的牽法,而是將她的手整個包裹住,完全放在他能管照的範圍。像極他平素行事的風格,總是習慣盡可能地掌控局麵,才能安心。

城東分片電力管製,晚上九點以後就沒有電燈可用。屋裏一片漆黑,隻有街上亮著的幾盞煤油路燈從窗簾縫隙裏照進來,昏黃朦朧。

房裏靜得人心慌,北風撞在玻璃上,發出顫動聲響。錦珊難為情起來,輕輕抽出手,點上那小半截蠟燭,拘謹地坐在床邊。床是西式的,有金屬管子扭成的花紋,光滑的鍍銀映上燭火,倒映出無數個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