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良辰黯 (一)(2 / 2)

空間太小,連把椅子都沒有,安陵清個子又高,手腳顯得尤其沒地方放,擱哪兒都別扭,隻得靠門站著。

默立了半晌,他清了清嗓子:“你有沒有受傷?”

錦珊心神不定,連忙搖頭,“啊?沒……沒有。”

折騰一整個白天,又穿著高跟鞋跑了那麼久,她現在渾身乏力,膝蓋往下的肢體又酸又木,沉重得幾乎不像自己的腿,也覺不出哪裏有沒有磕碰擦傷。

唯一的感覺就是冷。冰冷的空氣是塊嚴嚴實實的冰疙瘩,四麵八方無孔不入。

出門前全沒料到會有這種意外,十二月的天氣裏,隻穿了件黛綠底繡薑黃藤花的絲絨旗袍,外麵披一件洋灰呢短鬥篷。在沒有炭盆也沒有手爐的破旅館,實在難熬。堆在床角的棉被很薄,且顏色相當可疑,還散發著某種難以描述的異味,她寧可挨凍也決不想碰。

安陵清看出她的瑟縮,找來找去也隻有個缺了口的茶色玻璃杯,便把暖瓶裏僅剩的熱水倒出來,遞到她手上握著取暖。沉吟一會,又問:“你餓麼?晚上也沒來得及吃東西,我下去問問夥計還能不能送點熱食上來。”

小旅館的牆壁很薄,隔音不好,隔壁不知住著什麼人,正坐立不安走來走去,沉沉的大皮鞋底踩在陳舊樓板上,發出有節奏的篤篤悶響。那麼重,必定是個男人的步子。錦珊聽得直發毛,忙搖頭:“哎——你別、你別走。我一點兒也不餓,真的。”

他將手從門把上放下來,心知她是害怕,也擔心自己若不在房中,萬一出點什麼意外完全難以預料,也就不再堅持。

見這平日裏時刻光彩照人的大小姐落魄如此,又冷又累,還緊張得不得了,尋思老這麼僵著也不是辦法,便想找點話題引開她的注意。

“哎,要是這會兒你送來的那盒點心還在就好了,甜食雖膩,吃了卻容易暖和。”

這招果然奏效,一提起那盒倒黴催的點心,委頓的錦珊鬥誌滿昂,立即精神起來。若不是因為點心風波,她也不會心懷愧疚去陪楊巧如逛什麼百貨大樓,也就不至於慘兮兮地淪落在這種破地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尷尬又難堪。

越想越委屈,一雙杏眼圓睜,氣鼓鼓瞪向他。

安陵清眼帶笑意,挑起半邊嘴角,“聽說……你後來又馬上讓人從冬蕙手裏追回去了。是因為做得不好吃,所以生怕外人知道?”

她從沒在隻言片語裏被捉弄過那麼多次,氣得一陣發暈,將手裏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熱水飛濺出來,在手背燙出一小片紅,也渾然不覺。“對,何止不好吃,我還下毒了呢,沒能毒死你真是可惜!”

他並不想同她吵架,從門邊走過來,一字一字說,“若是尋常回禮就罷了,我隻吃我太太親手做的點心。”

錦珊一下子轉不過彎來,結結實實嚇的不輕,連鞋子蹭掉了也顧不上,蜷起腿就整個往身後的床上縮去,勉強和他保持了小半米的距離。

“……你說什麼?再要敢胡說八道言語輕薄,我……我絕饒不了你!”

她驚慌失措的反應,像隻張牙舞爪故作凶猛的兔子,倒比平日端著架子可愛有趣得多。然而他並沒有笑,慢慢在她身前單膝落地,語調端靜認真地,將意思再挑明一層,“沒有輕薄你的意思。我是說,如果你肯嫁給我,就算送來一盒下了毒的點心,我也不會再讓給旁人。”

錦珊這次聽明白了,慌亂更甚,有片刻的閃神,仍舊嘴硬:“你這算什麼?求婚?來提親的人多了,又不是隻有你一個。”話剛出口就後悔,好好的說這個做什麼。譬如孫廷鈺之流,擺在旁邊也嫌丟人,又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但這個人是他,她不是不歡喜的。

“那些人再多,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嗎?我又不是要娶他們,隻問你願不願意。”

她想象過千萬次,生平頭一次被求婚是什麼情狀。各種可能的場景裏,從來沒出現過眼前這一幕。既不隆重,也和浪漫完全不沾邊,可他眼眸裏某種不熟悉的溫柔,還是讓她不由自主點了頭。

燭火躍動,在他英挺的麵容鍍下一層柔和的光。冷峻眉眼,犀利的薄唇,淺淺笑起來,竟這樣好看。一同劫後餘生,又私定了終身,錦珊暈乎乎的,充滿了新鮮落魄的快樂。

還沒等她回過神,他突然毫無預兆地俯身過來,在黑暗中準確地找到了她的唇。突如其來的親近讓她錯愕,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推開他,抬手就是一記耳光甩過去。但揮出的力道很輕,軟綿綿完全使不出勁兒。一聲輕微脆響過後,錦珊自己也怔住,忐忑中夾雜著懊惱。她並不是真的有心要打他,他會因此而生氣麼……還是會直接摔門走掉,把她獨自丟在這黑燈瞎火的陌生小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