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平生恨(2 / 2)

來人渾身抖如篩糠,濕透的衣裳緊貼在胳膊上,無比狼狽。她把頭深深垂在胸前,生怕弄汙了茶幾下圓形的地毯,再不肯往前,隻停在離沙發五六米遠的地方伏倒跪下,幾乎將整個上半身緊貼住冰涼的地磚,不住磕著頭。

不知是冷還是慌,那聲音緊張得斷斷續續,雲芝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才聽出來,她連聲哀求的是:“少夫人救命!”

錦珊抿了口熱茶,不緊不慢地說,“你跪那麼遠,說話我聽不清。”

來人惶惶地抬起頭,把濕漉漉貼在前額的亂發撥開,露出張熟悉的臉來,是袁璧君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大丫環翠翹。她此刻早已失了在瑜園裏那副趾高氣昂的勁頭,昔日滿頭珠翠的“翹姐兒”成了被雨淋得半坍的泥菩薩,立不起來,自身難保。

翠翹哆哆嗦嗦抬起頭,左右看了看,房間裏除了錦珊主仆和自己,並沒半個旁人,也得不著任何明示。唯錦珊身後站著的雲芝見她那呆呆的樣子,趕緊皺著眉使了個眼色,她當即會意,也不肯起身,仍跪著,雙手支地膝行上前,朝錦珊落坐的沙發挪了過來。還未開口,已泣不成聲:“求少夫人大發慈悲救救我!”

錦珊低頭看了她半晌,謹慎而探究地思量著,不說話。翠翹鼓足勇氣,仰起臉對上她的目光,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在腳邊的地毯上,把嫩黃色的織花染深了一層。

“婢子魯莽,大晚上不管不顧跑來求見,自知放肆,衝撞了少夫人,還望少夫人恕罪,隻是……性命攸關,實在走投無路……”

錦珊嗤笑一聲,自嘲道:“難為如今還有人肯惦記著,薊台外頭有個‘少夫人’。風吹雨打地跑到跟前來磕頭,真是新鮮,我還以為你們早就當我死了呢。”

翠翹咬著唇,不知該怎麼接這茬話,索性又連磕了好幾個頭,“……奴婢不敢。”

“你在瑜園不是一向很吃得開,又有大媽媽護著,究竟犯下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還扯上性命攸關了?怎不先去求求你家夫人,卻一門心思非怕到我麵前來哭天抹淚,是演的哪一出?倒教人看不明白了。說吧,究竟有什麼事?”

翠翹止住抽泣,卻不肯再說話,嘴唇像被凍結似的緊緊抿住,用眼角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雲芝。

錦珊不耐煩地把手中茶杯頓在桌上,沉著嗓子冷道:“我最煩別人吞吞吐吐賣關子,懶得猜,也沒那個閑工夫。按說你們大房的事跟我毫無幹係,本就犯不著去摻和。你既說不出口,就自己回去罷了。雲芝,去給她取把傘。”

逐客令一下,翠翹剛收住的淚立馬又湧出眼眶,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把心一橫,將來意和盤托出。

其實個中緣由並不複雜,三言兩語足夠解釋清楚。這種事情宅門裏也算常見,但對一個無權無勢的丫環而言,卻是一遭扛不過去的天大的坎兒。

自西南一戰告捷,安陵清這幾年發展的勢頭可謂如日中天,再加上收攏了東北的軍權,更是如虎添翼。安陵虞在和侄子間這場曠日持久的角力中漸處下風,開始給自己謀劃退路,對年老色衰的袁氏也淡了心思,態度明顯變得冷淡回避。

袁璧君豈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這倚仗,苦於沒有更好的法子扭轉局麵,便把主意打到歪路子上,一心想在他身邊放個人,既是存心籠絡,也是安插眼目之意。在她看來,這個合適的人選非翠翹莫屬。

翠翹自幼在袁家長大,典賣文書上摁的終生死契,後來又成了貼身大丫環跟著陪嫁到了北平,袁璧君因此下了不少功夫把這小妮子調教得服帖,堪稱最信得過的多年心腹。她年輕又好打扮,且生得頗有幾分姿色,整日在袁氏身邊晃來晃去,妖調輕浮的舉止也曾引得安陵虞動過心思。

安陵虞屢次毛手毛腳,很快被袁氏察覺,十分不悅,更把翠翹看得死緊,輕易不肯讓他如願。翠翹也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自以為仗著袁氏疼她,將來年紀大了,定也要給她做主,好好尋個人家聘出去做正頭夫妻的。難不成一輩子拘在瑜園為奴為婢,最後配給個目不識丁的小廝,生的兒女繼續當下人不成?

自古嫦娥愛少年,安陵虞性子陰沉,年過半百且腿有殘疾,早就是半截入土之人,心高氣傲的翠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口口聲聲把她當女兒疼的袁璧君,硬送去給那糟老頭子當人情。且這一送,實等於是“棄”,沒名沒分地被作踐了,連姨太太都稱不上,不過勉強算個通房丫環。安陵虞的大夫人並無容人之量,早年就曾把一個和丈夫有染的丫頭活活折磨得投繯自盡,怎會讓她在眼皮子底下好過。

翠翹實在不願意,奈何怎麼哭求都不能打動袁氏收回成命,什麼絕食、撞牆,尋死覓活的法子折騰了個遍,卻換來更嚴苛的看管。她百般無奈,隻得假裝想通了,找個機會偷偷跑了出來,連夜奔波幾十裏山路,才終於跪在錦珊麵前求救。

錦珊默不作聲地聽完,扭頭去看窗外天色。雨還在嘩啦嘩啦潑灑下來,曠野風聲愈急。雲芝和翠翹都猜不到她在想什麼,也不敢打擾。

過了許久,桌上半盞清茶早已涼透,她才收回神思,慢悠悠開口問:“所以,你想要我怎麼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