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處心慮(1 / 2)

第七十三章 處心慮

夜幕初上,街市華燈漸起。

一輛黑色汽車姍姍來遲,駐在繁華的十字馬路對麵。一個優雅的身影從車裏鑽出,朝霓虹深處走去。那是個衣著考究的貴婦,小羊皮高跟短靴得得作響,齊肘的白色手套纖塵不染。即使天色早已徹底黑透,還戴著一頂法式闊簷綢帽,細細的網紗垂下來遮住大半截麵孔,使容顏模糊難以辨認。仔細看,那黑色的網紗上綴著一隻由紅寶石拚成的蜻蜓,隨著動作一閃一閃,折射出詭異的豔光。

自從假麵舞會上大鬧過一場,安陵清把安排在她身邊行保護之職的人手撤掉大半,不敢再明目張膽地跟著。好在不管外麵如何兵荒馬亂,北平城裏總歸還算太平。錦珊也覺得日常出行自由了許多,但這次仍舊非常謹慎。

她隻身前往的,還是天福百貨一樓那家臨街咖啡廳。

孫廷鈺早早到了地方,正悠哉悠哉端著杯子喝咖啡,桌上橫七豎八堆著好幾個點心碟子,還有刀叉淩亂的西餐空盤,裏麵殘餘褐黃的牛排醬汁,不少都濺到了雪白的餐巾上。

錦珊一看就皺眉,滿臉嫌惡地低聲叱他,“你上輩子是餓死鬼投胎麼?”

孫廷鈺和李寡婦在一起久了,染上不少糟心毛病,早就把小時候在鄭家練出來那點教養規矩全丟到九霄雲外,生活習慣粗鄙到令人發指。和他出現在同一張餐桌旁,錦珊都覺得無比丟人,好像四麵八方都射來嘲笑的目光和竊竊議論。

他滿不在乎地剔著牙,一挺肚子就頂出個飽嗝,“不怕表妹你笑話,我這一禮拜的營養,可就全指著這頓飯了。”

錦珊沒有摘下帽子,透過紗網左右看了看,今晚客人不多,許多桌椅都空著。視線不由自主的,落在一個燈光昏暗的角落,那是安陵清當初設法追求她的時候,兩人一起坐過的位置。

若不是百貨公司莫名其妙被一夥蒙麵人襲擊,兩人流落到破舊小旅館待了一夜,她不會那麼快就嫁給他。這間咖啡廳也算緣定之所,所以天福重新恢複營業以後,安陵清偶爾陪她出來逛街,也都選在此處歇腳。

前塵往事,驀地湧上心頭,她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蕭瑟緊緊包圍,意態淒然。

然而今時今日重返故地,絕非為了無用的緬懷和感傷,而是追償。錦珊很快恢複了鎮定,仰起頭冷冷地對孫廷鈺說,“看著惡心死了,我不想坐這兒,換個地方。”

孫廷鈺噗地一聲把牙簽從嘴角吐出來,正落在餐盤的醬汁裏,“你就是我親姑奶奶,說啥是啥,咱換還不成嗎?你說上哪兒就上哪兒。”

兩人重新在臨街的玻璃窗下落了座,錦珊懶得跟他廢話,連手套也沒摘,顯然並不打算在這裏久待,開門見山直接問:“你要給我看什麼東西?”

孫廷鈺不慌不忙往沙發上一靠,“急什麼,好飯不怕晚,我賴話說在前頭,弄這第一手消息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要不是看在咱倆青梅竹馬……”

“你到底說不說,再東拉西扯我走了。”錦珊麵無表情,說著站起身就要離開。孫廷鈺著了慌,趕緊手忙腳亂地攔住她,“行行行,咱們直接說正事,你先坐下,這來都來了,我又不會吃了你,真是!”

眼前這廝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激起她的火氣,橫看豎看挑不出一個著調的地方,哪哪兒都不順眼。錦珊有時也直納悶,自己怎麼會跟這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家夥廝混了長達兩三年之久。孫廷鈺像張狗皮膏藥,貼上就難甩掉,除了這緣故,或許她也實在是太寂寞。

放眼身邊,願陪著少帥夫人出去打牌看戲消磨光陰的玩伴雖多如過江之鯽,卻都是泛泛酒肉交情。沒人能像孫廷鈺一樣,清楚地知曉她痛苦的婚姻裏,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往。錦珊的痛苦和放恣,在他麵前總顯得更理直氣壯些,不必竭力掩飾。孫廷鈺喜歡過她,不遺餘力地追求了許多年。無論是否出於對她家世的趨奉,都是眾追求者裏堅持得最久,看起來最執著的裙下之臣。表演出雙入對,簡直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這也是她容忍他舉止粗鄙,甚至隔三差五就找理由貪刮錢財的原因。

孫廷鈺的“正事”不出所料,還是和錢有關。他自稱近日尋得靠譜門路,要跟朋友合夥到上海去做買辦生意,還缺本金周轉。胃口不小,開口就是三千塊現大洋。

錦珊噗嗤冷笑,轉頭望向櫥窗外,販夫走卒營營役役的身影仍在夜色裏勞碌奔波。“少故弄玄虛,那也要看你拿出手的東西值不值這麼多錢。三千大洋?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現在外麵是什麼行市,黃包車一趟也才五毛角子,紗廠的工人一個月工錢三到五塊算頂天了,一輛汽車也不過兩百多大洋。你當我是冤大頭?還做生意,讓人把牙都笑掉了!”

孫廷鈺也不急著解釋,仿佛很是胸有成竹樣子,直接從身後半舊的牛皮公文包裏掏出本過期電影畫冊來,洋洋得意甩在桌麵。順帶自誇道:“我本事大著呢,一般人都沒這眼光從沙裏淘出真金來,那話怎麼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

錦珊撇撇嘴不以為然,“呸,你個燕雀成天亂充什麼鴻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