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何相棲
錦珊用力抽了一大口煙,還沒咽進喉嚨就被嗆得連聲咳嗽,瞪著擺在麵前的信封,卻遲遲不敢拆開。
“怎麼著,又不敢看了?你呀,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這惡人也隻好由我來做到底。”
孫廷鈺站起身,伸手拿起信封當著麵兜底一倒,裏麵裝著厚厚一疊照片,大概是剛衝洗出來的,還隱隱泛著潮氣。
他把照片一張張攤開來,獻寶一樣鋪展在錦珊眼前,都是安陵清和葉琳琅被偷拍到的畫麵。安陵清身邊警衛保鏢隨時跟著一大堆,身份不明的外人想要靠近幾乎完全不可能,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那些鏡頭都拉得非常遠,有幾張人像十分小而模糊,幾乎看不清麵目。
但錦珊還是認出來了。千真萬確,是他沒錯。安陵清的模樣、身形、走路的姿勢,低頭點煙的小動作……他的每一處細枝末節,無不深深烙印在她腦海裏,就算化成灰也不會忘記。
他在草坪教那女孩子打高爾夫,從背後抱住她調整握杆的姿勢,臉上都是融融笑意……兩人在宴會上對飲交杯、姿態無比親密的擁舞、逛戲院跑馬場、甚至相攜出入飯店……
華麗的聲色光影全都張牙舞爪地湧出來,令錦珊措手不及。他對葉琳琅露出的每一個笑容,體貼入微的細節,那番溫存和耐心,都是她這些年來見所未見的陌生。
錦珊臉色煞白,手中夾的煙頭都快燃盡,燙到手指也未察覺。她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腰背挺得僵直,仿佛不這樣,就無法繼續穩住心神。
一大截煙灰飄落在照片上,燙出一圈焦黃。孫廷鈺哇哇叫著趕緊拿袖子揩掉,“這些照片可是我花了好大價錢才托人拍到手,貨真價實燒了就沒了,你可千萬當心著些……”
錦珊把殘剩的煙蒂用力摁熄在煙缸裏,淒涼笑道:“我當他對那位多一往情深呢,轉頭還不是和那些浪蕩子一樣在外頭狎戲子捧明星?不用說,這位葉老板背後真正的金主,就是……”
她的聲音顫抖,不得不清了下嗓子,可這也並沒讓語調變得從容些。末了隻幽幽歎一聲,“他竟瞞了這麼多年都滴水不漏,也沒哪家報紙敢明目張膽地寫出來,否則我怎麼會一點風聲都聽不見……你又是從哪兒弄到的?”
孫廷鈺麵露得色,洋洋得意地把照片重新歸攏了收進信封裏。“你表哥我神通廣大,知交遍天下那可不是吹的。我有個同學,弟弟在上海開明日報當主編,喝多了幾杯聊起來,說報社裏年初壓下一大新聞,標題都取好了,就等著開印,結果不知誰走了風聲硬給撤下來,什麼戲子少帥的……我就留了個心眼兒打聽,說的就是最近很紅的那個女明星,原來不過交際花出身,在北平麗都飯店做舞女的時候就是紅牌台柱……”
他接下來還喋喋不休說了些什麼,錦珊已經完全聽不進去。她的全副心神,此刻都已經被沸騰的恨意所占據,再也容不下一絲別的聲音。
孫廷鈺覷著她神色不善,正打算輕輕把信封抽回,被錦珊飛快地伸出手一掌按住,死死摁定在桌麵。“我買。”
她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塗著桑梓紅的唇翕動了幾下。口紅是當季巴黎新款,那麼時髦的顏色,把她襯得像中了毒似的,美豔麵龐隻剩一腔病入膏肓的罔執。
“三千兩百塊。多出來的,當做你封口費。他要瞞,就先替他瞞著。在我還沒想好要怎麼做之前,這件事暫時不要傳揚開去。”說著拉開手袋,把碩大的信封囫圇個兒硬塞了進去。又掏出鋼筆和支票本,刷刷劃拉幾筆,撕下來扔到孫廷鈺胸前,起身頭也不回地走掉。
回清源別墅的路上,錦珊疲憊地弓下身子,捂住臉,心口還在突突地狂跳,所有血液都衝到腦子裏去,卻連半滴淚都再流不出來。
這就是她當初芳心暗許,棄清白名聲於不顧一心要嫁的男人。他先是騙了她,然後利用她,在婚姻裏一再地冷落辜負她,現在又肆無忌憚地用情婦羞辱她。什麼情情愛愛都變得不值一提,搓根繩子就想綁住風麼,末了不過勒得自己手疼。
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照片裏那個打扮得像富家千金的小姑娘,畫報上蜚聲影壇的葉琳琅葉老板,就是讓安陵清寧可同她當麵決裂也要守口如瓶的“秘密”,當年遺落在飯店裏那串鳳凰鑽石項圈的主人。
誰都可以得到他的用心,無論是父親的小妾還是下賤的舞女……隻除了她這個被徹底忘在腦後的發妻。他堅決不肯離婚,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外麵拈花惹草享盡齊人之福。她覺得自己實在傻透了,就連這種汙糟不堪的齟齬都要經由旁人的口舌才最後一個被告之。
翠翹和孫廷鈺來得當真恰到好處。如今該拿的都已經拿到,錦珊把所有焚心如噬的憎恨和屈辱都塞進胸腔,如同養蠱,日夜用血肉飼喂,默默積蓄著力氣。
主意打定,她反而平靜下來,異常地謹慎耐心,隻默默等待機會。
林婉慈和葉琳琅,究竟誰對他更重要一點?真令人拭目以待。
秋去冬來,鏡中流年暗換,風雪又添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