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寒宵亂
凝翠苑中遍植梅花,品類繁多,隔著老遠就能聞到幽濃冷香彌漫在寒凋凋的空氣裏。
滿世界冰雪相映,呈現出一片透明的虛白。各處都漸漸點起燈籠,成串澄黃色的燈影閃動著迷魅般溫暖的微光。錦珊無聲無息地走動著,形同暗夜裏一隻魅影,或舊恨難償的女鬼。刀山油鍋都煎熬過了,執意不肯忘卻投胎去,執拗地還了魂,來追討前世今生。
時辰還不算晚,花廳裏晚宴又起,不定幾點才散,大多數下人都跑到前頭去幫忙,凝翠苑的院門並沒落鎖。
錦珊循著光走了沒多久,見一座小巧玲瓏的六角亭閣佇立在爛漫花林間。那緬香木所造的亭子名喚“見月亭”,和隻有立柱通透的夏涼亭不同,是座“冬閣”,供秋冬時在園中賞梅花望月色所用,六麵有牆,以雕花排窗相合圍,翹角垂下銅鈴隨風清響。
此刻亭中已生起炭火,映得滿室紅彤,半開的窗下設一寬闊條案。神清骨秀的小童身穿月白兔毛領襖子,正伏案執筆,一筆一劃塗抹著什麼,神情十分專注。
案頭陳設很簡單,除筆墨紙硯,僅供著一隻青玉薄胎美人肩梅瓶,內中斜插一枝寒梅,另有少許殷紅的朱砂盛在青瓷畫碟裏。許是怕煙火氣擾了這滿園出塵的花香,連香爐也未燃。
不多會兒,火光躍動的牆上遊弋過一小片陰影,一個輕盈身影擎著燭台出現在小童身後,是個嬌小女子。她俯身觀賞了一會兒筆墨,又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仿佛在勸他,天色已晚,該擱筆回屋歇息。小童指指麵前攤開的宣紙鬥方,執拗地搖頭,赤子笑靨純真,神態機靈而嬌憨。女子無奈,隻得柔柔笑著應允,一時興起,又提過筆來,替他在紙上添幾抹顏色。
遠遠望去,這窗框中的景象,真像漂浮在黃昏裏的一副靜謐畫卷。
那正是林婉慈母子。
這個瑜園裏最年輕的小姨娘,過著和花樣年紀極不相稱的寂寞生活,即使逢年過節,也從不肯過分喜慶妝扮,她似乎非常安於這種遠離喧嘩的日子,不願被任何人關注和打擾,隻帶著兒子沉耽在這方小小天地裏,悄無聲息的消磨餘生。
凝翠苑的時間仿佛凝固,總比別處走得更慢些,歲月的刀削斧鑿在這個女人身上竟完全沒留下痕跡。搖曳生姿的燭光中,她梳一綰慵懶的斜月髻,潤澤的肌膚如上等白瓷,塗著蟬翼般朦朧的薄釉。秀氣的瓜子臉下頜尖尖,鼻梁挺直,睫毛細密纖長,櫻桃半點的朱唇微啟,吹送出芳澤蘭息,令麵前脆弱的梅花微微輕顫。疏枝掩映下,絕美的容顏在夜色裏顯得格外蒼白。
錦珊怔怔地盯著看,鼻息間呼出一片白色的水霧,暈染在半沉半明初升的月色裏。
小七爺身骨偏弱,一到天寒地凍的季候,時常易染風寒,一張數九消寒圖斷斷續續畫到元夕還沒完成。
去歲冬時,林婉慈折新梅送去大太太處敬奉,他放心不下,偷偷尾隨在後頭跟著。果然途中出了意外,林婉慈偶遇袁氏的丫環翠翹,遭到百般刁難糾纏。他躲在假山石後看得清楚,正要衝出去相護,那一幕恰被大哥安陵清意外撞見,先一步出聲喝止,出乎意料地給解了圍。從此他便心心念念記掛著,要繪一卷消寒圖當做謝禮。
夏末起稿,臨秋著色,曆時近半年多,如今終於快到尾聲。隻要再趕緊著些,還能在臘梅最後的花期前完成。
小七爺十分執拗,從午後歇了中覺起來,就一直守在見月亭裏研磨筆墨。見兒子無論如何不肯放棄,林婉慈也隻得在旁耐心陪著。
入夜以後,北風漸起呼嘯,掃盡了九天浮雲,閃亮的星子在深青穹窿上格外清晰。
小七爺的手越來越冷,每添幾筆都要停下來嗬口熱氣暖暖,林婉慈轉身去把銅盆裏的炭火撥旺些,一抬頭,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亭子門口的台階上。
燈花微爆,驚破夜涼。
錦珊不喜歡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端詳一片半空中突然飄來的烏雲。
林婉慈放下手中的銅火鈸站起身,就這麼靜靜望著踏雪而來的不速之客,一徑沉默。火光映照銀白色繡了朵朵紅梅的裙角,染上一團溫暖的淡黃色,比天邊初現的弦月更柔美,然而周身散發出的拒人於千裏的氣息,比月亮還更遙不可及。
許是察覺到空氣中異樣的靜默,小七爺擱下筆回過頭。待看清門口的人影,同樣愣怔了許久,才滿腹納罕的低喚一聲:“……大嫂?”
連大哥都從未踏足過凝翠苑半步,向來沒見過幾麵,更沒和母親說過話的大嫂,竟挑了這麼個天寒地凍的晚上突然登門探訪,實在稀罕。
錦珊不請自入,對小童的問候充耳不聞,完全置諸不理。她站在亭子中央四下打量一圈,很快被桌邊攤開的一本書吸引了注意。那是本卷了邊的裝線舊書,全套《唐史演義》中的其中一卷,其餘幾冊還摞在靠牆的小書架上。
她拿起來嘩嘩翻動著,見封底赫然一行熟悉的筆跡,用遒勁的瘦金體寫著,“丙子年七月,兄賀五周歲生辰贈”。男子手跡,筆鋒似利刀劈竹,飄逸如薄刃斬風,確是安陵清送給這孩子某年生辰的禮物。這書想必也是他少年時翻閱過的舊物,泛黃的內頁裏隨處可見小字批注,對詩詞掌故的品評新穎獨到,少年老成裏又不可避免的帶著些令人莞爾的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