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見月塚
錦珊慢悠悠地踱步到條案前,開始認真地觀賞起那幅未完成的畫。細長雪白的手指劃過灑銀宣紙,緩慢遊移,撫摸一景一物。
那真是一副令人讚歎的作品,完全不似出自年僅七歲的童子之手。筆墨濃淡有致,深深淺淺氤氳開來,勾勒出難以用言語描繪的縹緲意境。冰池凝霜映月,疊岸青石堆雪,池畔寒枝依依。細看很快就發現,布局和景致都十分眼熟,原是後花園裏的振鷺池。右下角還題有一行詩句,瘦金體小字,筆觸尚顯稚嫩,寫的是“心清水見月,意定天無雲。”
心清,水見月。
“聽說,這亭子的名兒是你取的?”
林婉慈拿不準她問這個究竟有何用意,決定以沉默回應。
錦珊似乎也並不執著於得到答案,因為她早已在心裏下了定論:“心懷‘清’則可見月麼,哪個‘清’?水中撈月空歡喜,鏡中拈花不可及——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
說罷自顧走到桌邊坐下,拿起銅爐上架著的開水壺,給自己沏上杯熱茶,攏著手端坐如同雕像。
兩人一座一立地陷入緘默。錦珊垂下眼,看著茶杯上飄蕩的熱氣,十個指尖飛快地在茶杯上彈扣著,不知是否因為滾水太燙。指甲磕出斷斷續續的脆響,像心事煩亂嘈雜。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抬起頭盯著對麵的林婉慈。
這個女人,她恨入骨髓在夢裏也恨不得拆骨寢皮的死敵,造成她痛苦婚姻的罪魁,害死她腹中胎兒的元凶,永遠都是一副淡靜無辜的樣子。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庭院裏,被保護得很好,仿佛發生的一切痛苦和災難,統統與她無關。
林婉慈不閃不避,嬌小的身個子全藏在厚重冬裝裏,弱不勝衣似的十分纖薄。她迎上那眼神,一雙精致的鳳眼總透著冷清,瞳眸像浸透在冰水中的黑琉璃。大冬天衣著顏色太過素淨,讓看的人也覺得涼颼颼。
“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呢。打算在這裏再殺我一次,為你失去的孩子報仇嗎?”
幾乎是一瞬間,她看到了錦珊眼裏湧出的,強烈而刻骨的怨毒恨意。林婉慈靜靜地等她說出下文——對方既出言咄咄到如此地步,絕不是在席上喝多了幾杯存心找茬吵個架那麼簡單,必定有備而來。
“你隻猜對了一半。我來,是想和你玩個遊戲。”
“如果我沒興趣呢。”
“恐怕由不得你。”
話音方落,錦珊飛快地從隨身的手袋裏取出樣東西,丟在林婉慈腳邊。
林婉慈看了她一眼,蹲下身拾起來,是個很舊的繡荷包,邊沿還有絲線被指甲刮破鬆脫的痕跡。她並不認識,這是當年安陵清掛著珊瑚寶樹上用來歸還錦珊手帕的錦囊。
孽因孽果,圖窮匕見終分明。
林婉慈拉開緞袋束口的絲繩,從裏麵取出一張疊成厚方塊的紙。正是翠翹雨夜偷出來的那東西。剛展開就是一愣,上麵寫的全是洋文,密密麻麻爬滿了視線。她連正反也分不清,自然看不透字裏行間那些未知的凶險,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錦珊站起來,背著手圍著她繞了幾圈,笑眯眯提醒道:“哎,拿倒了。”
林婉慈垂下眼,往旁挪了兩步,把兩人間的距離拉遠一點,順手把那張紙連同繡荷包一起放回桌上。
這舉動卻惹來錦珊肆無忌憚的一陣嘲諷,“差點忘了,你沒念過西學,根本就不認識英文。怎麼你們偷偷摸摸廝混了那麼久,他竟一點兒也沒教過你嗎,還是見麵就忙著生孩子了。連這個都看不懂啊,你們有共同話題麼,真不知道他究竟喜歡你什麼。”
林婉慈皺了皺眉,嘴角牽強地向上輕提,“這種沒分寸的玩笑話,不是少夫人這種身份該隨便說出口的。有些人活在世上,並不是為了討別人的喜歡。”
錦珊一巴掌重重拍在圓幾上,震得茶杯打翻,茶水濕淋淋從桌邊淌下,很快流了一地。
“不是為了討人喜歡,難道是為了奪人所愛?做都敢做,還怕人說嗎?早就沒分寸不要臉了,偏在我麵前裝什麼三貞九烈!我沒那麼多時間跟你繞彎子,也沒興趣開玩笑,這種狡辯留著哄我那個糊塗公公還差不多。你的兒子,究竟是我丈夫的弟弟,還是他和父親的小妾亂倫所生的私生子,你比誰都清楚。”
林婉慈心頭滾過一團苦澀,嘴微微地張開怔忡片刻。“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錦珊用她所能做出的最鄙夷的表情,瞪視著麵前這個強自鎮定的女人,享受貓戲耗子般殘忍的快感。
“看不懂沒關係,我一句一句讀給你聽。”
那張紙上的內容並不複雜,隻是一份醫學檢驗報告。
林婉慈麵無表情地聽著,腦中漸漸浮現出一件很遙遠的往事。六年前。
小七爺剛滿一歲那年,抓周時不慎摔了一跤,鼻血流得怎麼止都止不住,最後被趕緊送進醫院救治。所有檢查都輪番做了個遍,也隻查出來血小板偏低,早產兒本就先天弱些,或許這也是導致凝血功能差的原因。不管是不是從家族疾病裏遺傳的暴血之症,那麼小的孩子流血不止,總歸十分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