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珊的心頓時被幽寒席卷,喉中幹澀得發不出聲音,隻能默默地注視著安陵清無動於衷地轉過身去,背影消失在屋宇內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像被張大口的怪獸吞噬,又像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
自從林婉慈溺斃,安陵海暴亡,他從沒流露過什麼明顯的情緒,幾乎完全沒有悲傷和驚異,態度平淡到近乎漠然。
他肩負起責任,擔當著家族長子應盡的本分,料理後事,安排陵寢,在合適的時機發布訃告,耐心將諸般瑣碎一一調停。安陵海死後,安陵清在北平迅速成立了安國軍政府,重組台閣,更置府司,將大權獨攬。這不絕是件一蹴而就的事情,必定早已在暗中籌備多時。
有條不紊的背後,是超乎尋常的狠絕,連一絲溫情餘地都不曾留下,仿佛在以鐵腕的姿態宣告,誰才是薊台如今真正的主人。
錦珊甚至有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林婉慈死後,這宅子裏唯一能使他有所顧忌的存在也跟著徹底消失了,任何攔在麵前的阻礙,都會被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他就像漩渦的核心,波濤浪湧中,從無漏網之魚。越冷靜,越瘋狂。這樣的瘋子往往才最可怕。真正瘋了的那個人,其實是他。
如果這就是安陵清宣泄痛苦的方式,那麼下一個將要為林婉慈的死而償付代價的人,會是誰呢。錦珊等這一刻,實在等了很久,已經有點迫不及待。
她一言不發地把燈籠塞回到雲芝手裏,扭頭就走。嚇得呆若木雞的雲芝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趕忙亦步亦趨地緊跟上去。
第二天,全府都知道了一個消息,大太太傷心成狂幾欲觸柱追隨老帥而去,幸被大少爺及時發現製止,然袁氏哀慟太過,終究心智迷潰不能自理,被連夜送往冀州的避暑山莊養病。
她的“突發癲狂”既已被蓋棺論定,那麼從她嘴裏說出的任何話都是瘋言瘋語,不能當真。關於大少爺當晚親去探病,離去後不久安陵海就被發現口吐白沫氣息全無的這一段插曲,隨著袁氏的消失,再也不會有人提及。
錦珊昨晚沒睡好,次日起得稍晚了些,披著晨褸走到妝台前,一眼便望見桌麵上放著一個用珊瑚色絲帶係好的雕花木盒子,足有半臂長。她疑惑地打開來,著實吃了一驚。是整枝新折下來的素心臘梅,清芬撲鼻,花瓣上還帶著薄霜融化後晶瑩的水珠。
雲芝帶著掩不住的竊喜湊上前說,“這是姑爺一大早讓人送來的。這種時候還能騰出這份心思來,也真是難得。”
她把那梅枝取出來輕輕撫摸,嬌嫩花瓣被呼吸吹落了少許,紛揚灑落。如此脆弱易逝,不可長留的美好。錦珊發出模糊的一聲輕哼,把花枝照舊拋回盒子裏,啪地合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管事姚叔手裏捧著大摞賬本,一臉苦相地跑到房門口訴苦,顯然已等候多時。自袁氏被秘密幽禁,少夫人已成為帥府唯一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
瑜園一片蕭索,大事小情都需有人出麵料理,就在整個薊台上下都亂成一鍋粥的時候,主持大局的少帥安陵清這天突然遍尋不見。
“你們到處都找過了嗎?”
“大少爺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常去的幾個地方都找遍了,問曲副官也說沒見著,實在是不知道還能再上哪兒尋去,夫人您看……”
錦珊沉吟片刻,又打開盒子看了一眼靜靜躺著的臘梅,對姚叔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他在哪兒。”
雲芝把姚叔送出去,回來卻看見錦珊正對著自己鏡中的倒影悠悠地說:“記得我第一次在瑜園看梅花時,才十九歲。一眨眼,八年就過去了。算算年份,原來也不滿三十,還以為我已經很老了。”
沉心堂一如既往的荒涼少人煙,一個頎長的身影默立在院中的臘梅樹下,摘下手邊最近的一朵花放在鼻端輕嗅,姿態俊雅,彷如漫步閑庭折花賞景。
他已經摘了孝,仍穿著那身便裝,天青的長衫沒有半點花紋,玉色坎肩的胸兜處,露出一小截懷表銀鏈。除此之外,渾身上下一件裝飾也沒有,樸素得不像安陵家的公子。
錦珊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終於走上前去,幽幽地冷聲道:“你是在等我嗎?”
“當然。我從不去等那些不會再來的人。”他一揚手,那朵花隨風飄落到錦珊腳邊。
她就在那朵花劃下的界限旁停住腳步,不再靠近半寸。
“她死了,確實再也不會回來。可你和平常看起來,並沒什麼兩樣呢。”
“那我該什麼樣兒?茶飯不思痛哭流涕,還是瘋瘋癲癲飲彈投湖?”安陵清背著手反問,若有若無的弧度始終掛在嘴角,像鑿刻上去的石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