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窮途竭(2 / 2)

可那不是他兒時的玩具,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果然不再發出聲音,手腳垂軟下來,沒了呼吸,眼睛死死瞪得溜圓,遍布血絲猙獰。

渾如一道驚雷砸在耳畔,他從癲狂裏清醒過來。但許嬌容渾身都漸漸冰涼,他殺人了,再也無法挽回。

這樁罪惡最後在李琰的包庇下得以掩蓋。這女人不吝銀錢打點了所有可能知情的眼目,然後神不知鬼不覺把屍體藏在汽車後座,趁天黑以後拉到野地裏挖個坑埋掉。反正偌大的北平,憑空消失個把煙花女子,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這是因著這緣故,夫婦倆才匆忙離了北平,遷居滬上。

要不是人命案的把柄被李琰抓在手裏,他何至於忍氣吞聲當牛做馬跟在她身邊看臉色。打也不敢還手,罵多難聽也隻能豎起耳朵受著。現如今錦珊那頭是徹底得罪了,再也指望不上,萬一又被李琰掃地出門……他簡直不敢想。

真要離了婚,就是魚死網破,這女人報複心忒強,絕對做得出來。若發了狠非要整他一回,把當年殺人埋屍的事捅漏,牢飯是吃定了,搞不好還要挨槍子兒。

“我……我知道錯了……”孫廷鈺顫著聲說,撲通一聲跪在她邊上手足無措地告饒。

李琰拔高嗓子踹他一記窩心腳,“少給自己長臉,老娘當年真是瞎了眼,糊塗油蒙了心,怎就嫁給了你這麼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一個‘錯’字兒值幾錢?現在人人都拿我當笑話看!你自己說,老娘折的麵子損失的名譽要怎麼辦?”

快想辦法,快想辦法——孫廷鈺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揪扯著腦袋上枯雜的亂發,整個人是被紮了一刀的皮球,泄氣了。

“我什麼都肯為你做,真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求你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千萬別趕盡殺絕……”

“事情鬧成這樣,滿上海都傳遍了。”李琰不帶任何表情,把手一揮,“你不要臉我還要,被幾家破報紙整天瞎三話四以後還怎麼做人?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想法子解決,要不把婚麼離離掉好嘞,滾去找你那好表妹哭喪!”

李琰打著嗬欠擰身,摔門進了臥房歇覺,空餘孫廷鈺,和一地收拾不好的殘局。

“唉!”他無聲地歎出一口氣,疲倦地倒身在沙發上,很久很久。

一而再地失去一切,或許因為,一切本就從來不是他的。

不不不,他抖擻著,怎甘願就此淪喪一敗塗地?事情也許不至於那麼糟,風水輪流轉,不到最後一刻怎見分曉。孫廷鈺撿起筷子,繼續吃剩下的半碗陽春麵。麵早就擱涼了,黏糊糊堆成一坨,挑起來希哩呼嚕往嘴裏塞。一輩子沒那麼餓過,有東西壓在胃裏,六神無主的心才算勉強踏實了點。

不過是一碗麵吧,尋常老百姓哪有錦衣玉食,不過求一個屋簷三餐飽飯,又是一生了。他原也可以有平穩順遂的一生,不見得榮華潑天,起碼能小富即安。誰料一念之差,竟惹來無窮禍祟。隻要能讓李琰消氣,他已經什麼都豁得出去。離婚?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大上海的熱鬧,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泡,此起彼伏交替升騰。不問疾苦,不知歲月,無論發生了什麼,歌照唱舞照跳。

下過幾場雨,天寒得猝不及防,這也澆不熄摩登男女縱樂狂歡的熱情——聖誕快要到了。這西洋人教派的耶誕日,受到時髦市民們前所未有的追捧,在冬青樹上掛滿彩燈,用棉絮撕碎了裝扮成雪片,煞有介事的過起節來。

上海西區是著名的“貴族區”,戈登路上的Paramount Hall(百樂門大飯店舞廳)更是洋人和有身份的華人們尋歡作樂的高級交際場所。

這天的平安夜假麵舞會堪稱五光十色美奐美輪,奢華的舞廳布置得如同水晶宮一般。驕矜的名媛貴婦們穿著大開背的晚禮服,就這麼裸露出大片白花花的皮膚在舞池中搖晃,臉上戴著精致的琺琅麵具。

女伴朝斜對角努努嘴,“那不是你家孫先生麼?他怎麼來了?哎,今天少帥夫人也在場,別是又私會老情人來了,這大庭廣眾的,你也不管管。”

李琰愣一下,順著視線看過去,從牙縫裏嗤一聲,慵懶地慢回嬌眼恨道,“來就來唄,有什麼好管的,橫豎這樁婚早晚都要散,我現在也懶得理他愛幹嘛幹嘛。趁早別靠近老娘身邊五步以內,否則要他好看!狗頭上戴不了金花的糟爛玩意兒!”

一曲罷,好些人忙著換舞伴,交錯間擁擠的舞池頓時顯得空曠了許多。

錦珊推了別人的盛邀,獨自拎了杯紅酒準備離場歇息。還沒走出幾步,忽被扳住肩膀拽了個踉蹌,“鄭錦珊你害得我好苦!”

她喝多了幾杯,有點頭暈,聞聲遲遲地回頭望,見是一張賽璐珞的舞會麵具,誇張的大紅鼻子占掉半張臉,顯得滑稽可笑。鼻子下麵掛一把黑翹胡子,還戴了個銅絲眼鏡框。

孫廷鈺把臉上那麵具除下來,錦珊醉眼裏的重影合在一處,化成一張木然而魯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