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所限,一年到頭所有要緊的節日,他從沒可能出現在她身邊,更別說陪她一起度過。琳琅都是怎麼過的?嘉樹念教會中學,逢著這日子,有盛大的集體活動需得參加。傭人們都被放一天假,領了賞錢出門逛去。
風光無量的女明星,動輒引人注目,反倒無處可去。也還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吧,無親無故,在外國人的節日裏,像個遊蕩異鄉的孤魂,被拘在瑰麗的金籠。
時鍾指在夜裏一時二十五分,遲疑地,滴答滴答。臥室門虛掩著,瀉出抹跳躍的燭光,像一段欲語還休的心事,搖擺不定。
叮叮咚咚的音樂盒突然響起,在屏息靜氣的夜裏聽來格外天真單調。是首西洋曲子,節奏並不明快,“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
他循聲把門縫推開一點,望見那纖薄的背影正支頤在妝鏡台前,看著麵前打開的琺琅玻璃音樂盒發呆。盒子做工很別致,描金繪彩,當中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猴子帶著尖頂紅帽不停轉圈。
其實猴子根本沒有這種情態。猴子會怒,會哭,抓耳撓腮,瞪圓了眼,齜牙……但不會笑。世間生靈萬千,隻有人才會笑,唯獨人卻很少笑。
音樂盒的主人也沒有笑。年前通告趕得急,琳琅傍晚剛在片場忙完,連戲服都還未卸,披著件丁香熬汁染就的薄青水袖衫子,像前生的一隻豔魂,從早已作古的朝代飄蕩而來,不知人間何世,也不關心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麼,隻沉迷於這寂寞而昏昧的世界。
安陵清走上前去,一隻手輕放在她肩頭。
“怎麼不開燈呢?”
琳琅抬頭,對著他鏡中疲憊的容顏笑了笑,“猜到你會來。”
他不願透露半點風聲,然而她還是知道。她總是什麼都知道。
不等他開口,她已經起身去酒櫃拿酒,“喝哪種?”
“有什麼喝什麼。”
明日的憂愁明日再顧,今宵苦短,難得糊塗。
一杯芳菲醇烈的液體從喉嚨直灌下去,灼熱舒暢的感覺走遍全身。他的戒備和緊張逐漸鬆懈,輕輕地籲了口氣,埋首在她溫暖的頸窩,不想出來。
最原始的感觸,天地初靜。他實在很累,所以沒力氣騙自己,此時此刻,他最需要她,永不會背叛和離棄的相隨。半輩子戎馬倥傯,夢裏不知身是客,回想起來也不過空蕩蕩,血肉橫飛過後,什麼都沒有。他一夜之間成為天下的笑柄。
然而畢竟有過這樣的相對,一晌貪歡,他亦很知足。
琳琅凝視他,用手指捋了捋那縷滑落在額際的碎發,動作很輕,如安撫嬰兒。
“再捱一陣,風頭很快也就過了……上海灘新鮮事兒多著,後浪推前浪,沒誰緊盯著一處不放。”頓了頓,試探著問:“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呢?離婚?”
安陵清搖頭。“再看吧……讓我想一想。姓孫的已經解決了,不過是個跳梁小醜。人的醜態就在於恨一樣東西,並不是因為那件東西本身,而是因為自己得不到。”
琳琅陡地一震,有點愕然。他是在維護她。維護那個令他蒙羞的發妻。
他察覺到她的僵硬,抱歉地摟了摟她的肩,轉過話頭:“你呢,最近過得如何,怎麼又見瘦了?是傭人照顧不周到麼?”
“若是時常能夠見到,胖瘦也沒那麼容易察覺的。”有點怨,話出口卻是輕描淡寫,薄薄的嗔,將露未露。
她掙脫出來,重新給他倒滿酒,也給自己倒。
“喏,敬你。”
“敬我什麼呢?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安陵清接過杯子,不動聲色看著她。
琳琅坐直了身子,正色起來,堪堪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