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是些一知半解的心思,尚未參透的戲文,多情扮作無情演,任是冰雪也動人。
年少時不能遇到太驚豔的人,否則餘生都不得安穩。
第二晚盛況如舊,不,更烈。
會家子不貪搶首場,會品戲的,通常都去聽第二晚。因為角兒嗓子開了,生疏的舞台也踩熟,頭一回的錯失及時糾改過,是最耐尋味的火候。
葉琳琅坐在包廂,手裏拿個望遠鏡朝台上望著,麵前一杯清茶,無風也起了漣漪。
長亭今晚的戲是“焚香記”和“還魂記”,另有“綴白裘”的“癡夢”一折。
安陵晏陪坐在側,有點不安。
她溫和地莞爾一笑,“擔心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
下了場,後台早有人候著,妝台前放著豐厚打賞。忐忑的小姑娘被舍伯領了,親去向葉小姐謝賞。長亭十分惴惴,畢竟上次出堂會時惹惱了那位恭小姐,鬧得很不愉快,不當場計較責罰已經夠幸運了,為什麼時過境遷那麼久,還非要見她不可呢。秋後算賬?
直到看見那熟悉身影,七上八落的心才稍稍安定,柔軟明亮的眸子裏,透著星星點點歡喜的光芒。安陵晏起身過來牽她,“坐我邊上。”
長亭局促地挨著椅子邊坐了,抬眼偷偷打量這位紅遍上海灘的傳奇。因離得比上次近,看起來更清楚。
那真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人。舉手投足間不失優雅灑脫,眼神清亮,有種從容的沉靜剔透,仿佛將一切了然於心,卻含而不露,決不咄咄逼人。
她向長亭點頭致意時,大大小小近百顆琉璃珍珠在金銀絲網的發飾間互相碰撞,發出清脆叮鈴聲,樣式新奇的發籠綰住耳後低垂的雙髻,滿頭青絲獨留出兩縷,柔順地落於胸前,長可及腰。黑發又涼又滑,有如夢境般漫長。一個綿延的,握不住的夢。
長亭看得目不轉睛,終於傻傻開口:“原來拍電影的大明星也愛看戲的麼?”
琳琅同樣也在仔細看著她,這資器絕人冰雪聰穎的小姑娘,就像遙望自己的十四歲。也是那年,她遇著他。
琳琅親自斟一杯茶水,示意行之遞給長亭,“拍電影可比不得舞台,電影演不好,可以剪掉重拍,台上出了錯,是不能重來的。”
想了想,又問:“聽行之說,今天唱的都是你的拿手好戲。那些生生死死的故事,神的鬼的不著邊際,小姑娘家不覺得嚇人麼?”
長亭忙搖頭,“怎麼會?我倒很喜歡。戲台上的道理,其實跟書上講的也差不多,隻是更淺顯些,人人都聽得懂。人生於世,無論富貴貧賤,總有許多波折。不是受這樣的苦,就是受那樣的苦。路條條都不同,各有各的難。但是走過去,會遇到的也都不一樣。譬如‘還魂’、‘明珠’、‘焚香’,生可以死,死可以生,那些小小的磨難又算什麼呢?”
見她這般一本正經地解釋,安陵晏笑著接過話,“對,‘但使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戲文裏都是這麼唱的。”
可戲台下的眾生,終不過肉身凡胎,要如何麵對真真切切的消失?
若幹年後,她在風吹雨送的夜裏流下一顆淚,有些怔,遲遲不敢睜開眼。經年不曾入夢的身影,醒來就忘了大半。眼看著他行過風雨橋頭,佇立在望歸亭下,猶豫著要不要跟過去,還是咬牙朝相反的方向退卻了。他會懂得,她是刀山火海都想守著他,可這世道沒有先來後到的道理可講。
平生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真是黃粱一夢誤終身的曲。
琳琅見他倆緊握在一起的手,微微笑了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