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指尖砂
“這些年走南闖北到處搭台唱戲,也見過不少戲台上的楹聯。有些好聽,有些念著心裏卻覺得難過,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管怎麼變,其實意思都差不多。”
“嗯?”
“諸行無常者一,盛者必衰者二,有情皆苦者三。”
“你怎麼會懂這麼多?”
“你怎麼會有這麼多問題?”
“那……再問一個,就最後一個!”長亭眨巴眼睛望住他,壓低了聲音。
安陵晏無奈地笑著,刮刮她鼻尖。“說唄。”
“這書房為什麼叫四知堂?好奇怪的名兒。”
慶雲班在大世界天蟾大舞台連上了二十天的戲,賣個滿堂彩,為吊住觀眾胃口,刻意休整七日,另排些新鮮戲碼,以便卷土重來。
不用練功的空暇,他從角門把她偷偷帶進公館,兩人在藏書樓一待就是整天。
“唔……先閉上眼睛,我就告訴你。”
“為什麼呀……”長亭十分納悶,嘀嘀咕咕,還是聽話地閉上。
強自鎮定,然而抑製不住的慌張。
他向她貼近。越來越近,迷糊而又放肆地,自眉梢輾轉至唇角,輕柔觸碰。
原來親吻是這樣。
驚惶地睜大了眼,卻望見他濃黑的睫,像被風拂過的羽毛輕顫著。神魂不定,卻有說不上來的歡喜。她重新將眼角閉上,決定聽天由命。
神魂俱都顛倒,心劇烈地跳,有些說不上來的東西,蠻橫又溫柔地糾纏,浮浮沉沉。
兩人滿目都是迷離。
他俯身攬過,在她耳畔輕輕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四知堂的由來麼?
長亭微喘著,連耳根都紅透了,半晌才囁嚅:“……你騙人。”
“不會騙你。”
“我……我要回去了。晚上還有戲的,剛歇了七天,頭一場,不能出岔子。”
“我送你。”
二人從公館東側角門出來時,隻見對麵馬路有輛汽車忽地放慢了速度,頓了一頓,繼又加踩油門絕塵而去。片刻間,車上的人遙遙投來一瞥,青天白日大正午,斷不會眼花看錯,因而有點訝異。
他們誰都認不出來,那人依稀是許平川。
長亭傍晚才回到太平戲院,掀開後台簾子便傻了眼。
往後四天的戲票全賣光了,票房上早就掛出滿座的牌子,池座裏無一虛席,全給填得滿滿當當。
舞台兩旁的楹聯,灑泥金紅底,寫著:“帝王將相佳人才子登場可見,驚天動地離合悲歡轉眼皆空。”
諸行無常。盛者必衰。轉眼皆空。
該滿的都滿了,不該空的卻遍尋不見——後台沒有人。
失場如失火,怎麼救?一個人演不來一台戲。所有師兄師姐、連同琴師、司板鼓的老師傅、聶道平……全不見了。他們去了哪兒,怎會出現這種詭事。長亭泥塑木雕般杵在當下,一片兵荒馬亂,風涼閑語四起,沒有一句能清楚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
八點一刻,戲要上了。戲院經理冷著臉,四下奔走設法調兌,還得賠盡笑臉同買了票的戲迷解釋。臨時換場?拆爛汙!砸的全是慶雲班的名聲。
她當然不知道,慶雲班上下,早被一隊持槍軍警從弄堂胡同押往汶林路一處私家公館。
沒能在天蟾大舞台演的戲,換個地方,屈辱地登場。
身上還穿著鬧天宮的戲裝呢,硬給拖了來的美猴王長生,雙目燒紅,緊握雙拳,恨不得……
他不能。麵前的恭家小姐懶洋洋靠在沙發上,眉驕目揚:“別以為拉扯塊大旗就能當虎皮,上海這地界,我讓你們演,你們才有得演!不識抬舉的臭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