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杳流離(2 / 3)

人間,便如那抹去脂粉的一張素臉。醉生夢死地唱演,一啼萬古愁。

天地都被銀白素裹了,江南很少下這麼大的雪。

撐傘路過的老嫗,見戲台上還有個女娃在冷清清唱著,便也掃掃長凳上的雪,坐下來聽。是滿目荒寂裏唯一的觀眾。

落雪聲沙沙,空氣潮寒濕冷。白色的霧氣隨著唱詞從長亭輕啟的唇瓣流出,似揮灑珠玉滿堂,底下有人還是沒人,她都是一般地毫不欺場。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聽戲的老嫗撐著傘,微眯縫眼,一動不動,似盹過去了。誰知她聽的是戲,還是心頭另一段不為人知的人生。

長亭唱罷,孤零零站在台上,望著她,眼神平靜而悲憫,如同望見自己的下世。

殘雪尚未化盡,又被新的紛疊覆蓋。

這一年,發生了“上海事變”。

到外麵上過學的年輕人回到家鄉,趁社戲熱鬧人多,撒出漫天漫地的傳單。上麵用紅筆淋漓地寫著:“寧做戰死鬼,不做亡國奴!”

如煙的霧靄仍舊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駁船往來匆忙,攪起渾濁的水紋動蕩。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一切看似微不足道的動亂都在醞釀更大的劫波。

這一年,中國麵臨很大的浩劫。

國民政府漠視它的子民,帝國列強自然更樂得踏上一腳割肉分嚐。

“上海事變”,其實不過日本間諜處心積慮策劃下的一場陰謀,目的是打擊民間的地下抗日組織。

一個麵粉廠的運貨苦力被特務收買,醉酒後嚷著抗日的口號襲擊虹口區日僑平民,製造傷亡事件,影響極為惡劣。緊接著,近百名日本僑民有組織地進行報複,蜂擁而至,用酒瓶裝汽油做成簡陋炸彈,放火燒毀了麵粉廠。工會裏的抗日組織被突襲,工人領袖被隱藏在日僑中的特務槍殺,上千個中國普通工人也遭到殃及,死傷一時難計。

工人學生們自發組織起來,集眾示威,遊行演講。巡捕房前去驅散,警察慣愛欺負手無寸鐵的書生,不外因為好對付,又不用負責任吧。

在先施百貨門口對峙著,兩邊都不肯退讓。群情激憤,壓也壓製不住,不知是誰先放了第一槍——

有的亡於亂槍,有的死於踩踏。最終釀成慘禍,無辜路人亦有八死二十五傷。

被流彈誤殺的人裏,據說還有一位身份非比尋常的女性。大軍閥恭克欽的女兒,五小姐恭寧鳶。她不過是從百貨公司喝過下午茶出來,被突然暴起的人流裹挾著難以脫身,結果陰錯陽差地血濺殞命。

法不責眾,當時情況太混亂,根本查不出誰該為此負責。喪女之痛難平,巡捕房廳長遭到恭克欽不遺餘力的報複,被迫站出來,在公眾麵前承擔警民衝突的全部責任,脫下那身虎狼皮後就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裏,從此下落不明,生死成謎。

安陵晏認定,這不是意外,是償還。老天讓巡捕代長亭和長生放了那一槍。

金玉聯姻成了一紙空談,他連恭五小姐的葬禮都拒不肯出席。安陵清沒再逼他,對外隻稱七少為未婚妻的遭遇深感痛心,悲傷過度以致身體抱恙。

這幾年以來,他確實一直都心神頹靡,卻不是為了恭寧鳶。自長亭遠走,連琳琅也不知道她究竟和長生去往何方。安陵晏不吝銀錢多方打聽,甚至派人遠上北平尋找慶雲班的蹤跡,然而這唯一的線索最終還是斷掉了,她就像掐了線的風箏毫無音訊。他固執地相信她一定還活著,卻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真的和長生在一起,還是,已經把混蛋又無能的自己徹底忘記。

攢著長久心結,卻無計消解,更無人可說。她就是他的係鈴人,帶走的那枚鶴瓷,拴著他的魂,一牽一扯間,他便痛不可忍,奄奄一息。

日輪的光芒從不因隆冬而淡薄。

接下來的日子裏,安陵晏為那些無辜被捕的青年學生和工人們四處奔走斡旋,盡管極不情願,還是用少帥親弟的身份頂住層層壓力,想方設法釋放了不少參與遊行的愛國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