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記得林婉慈死的那天清晨,舍伯對他說過的話:“如果有一天,當你對牆外麵的世界有了更多期待,就要學會承擔起相應危險的重量。”
時局如此微妙,這種毫不顧忌的舉動也給少帥帶來不少非議,安陵清一直隱忍不發,默默替兒子收拾善後。國難當頭,內戰不歇,他在懊惱中,對國民黨政府這個從內部開始潰爛的陣營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暮色長凝,有人點燈,有人熄。無論白天發生了什麼,夜晚的上海灘永遠歌舞升平。
琳琅為《八千裏路雲和月》的拍攝付出不少心血,連日在片場影棚耗著,人也消瘦許多。
有史以來第一部有聲電影,大夥兒都是摸石頭過河,拍起來相當費勁。導演從香港請來,有同期錄音的經驗。拍攝時,要用釣魚竿係住話筒,由場工高舉著,懸吊在演員頭頂三尺——吊得太高,聲音模糊不清;稍微低一點,話筒不小心入了鏡頭,就得“哢”掉重來。
安陵清看著心疼,掐了手中的煙頭勸道:“太累了就歇歇,何必這麼拚?倒像怕我養不起你似的。”
她卻搖搖頭,望向鏡中纖薄的麗影,光影在略顯蒼白的臉龐上輕漾著,有種沒經曆過的滋味在心頭輾轉。
“收山之作,當然要盡善求全。拍完這部片子,我想……我打算息影了。”
說著,伸手在頰邊撫了一下。
“為什麼?”他起身走近了,抓住那隻手,順勢將她攬入懷中,從背後整個環住,“是我哪裏做得不妥,讓你不開心了?”
她往後仰靠,跌進那個溫暖懷抱,語調平靜而倦淡:“我老了。”
他笑著把胳膊收緊一些,呼吸熱熱地拂進她頸窩,“怎麼會?真傻。你要是老了,我豈不已經成了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
可她無心玩笑,握住他的手腕,把手掌攤開來,臉頰貼在他的手心,就像以前常做的那樣。
“我累了。文遠。”
他托起她的下頜,細細捕捉眼眸裏最細微的情緒,良久,才柔聲說:“如果真打算隱退,就把最後一仗打得漂亮,才不會留下遺憾。小葉兒,我從不勉強你去做任何事,隻要你想,那麼隨時可以停下。不管你想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在,也會盡力去為你達成。明白?”
琳琅忽然覺得卸下一副重擔似的,整個人都空蕩而輕鬆,埋在他胸口哭起來。
她總是能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也很明白怎麼樣會對他有用。她從不會異想天開地認為自己是一個被別人出於各種理由而離不開的存在。但長久做一個懂事的紅顏知己,也不免好奇,若有一天,當她變得毫無用處,甚至連最膚淺的美貌都被歲月逐漸收回時,是否會被毫不猶豫掃進無人問津的角落。
在俱樂部飲酒狂歡,跳舞作樂,利用女明星的身份巧妙地從不同的人身上得到寶貴情報:派係間的齟齬,誰將倒戈相向,誰不可靠,誰更適合收買——半生就這樣過去。她是他腰間最鋒利的佩刀,有的放矢,從無差池。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超過她生命裏所有年頭的一半。甚至可以說,她的人生是自認識他起,才真正開始。從稚氣少女,到任性的女人,大紅大紫的明星,差一點成為母親。他縱容她為所欲為,享盡世間風光榮華,給她除了婚姻之外的任何,可終究也就僅此而已。她沒有名分,沒有孩子,世俗意義上一切穩固的聯係,統統都沒有。最痛苦的不是從未得到,而是被給予太多之後,才發現一切並不曾真正擁有。
然而她傾心所愛的,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孤獨到寧可同一個幻影傾吐心事,達成交易,也不肯輕易相信身邊任何人。一個從小就學會用“交換”來生存的強者,往往已經聰明到無“情”可用。她在某一刻,被深切的無力和心灰壓垮。從十四歲,等到三十歲,最後自己也不知道還在等些什麼。所幸他說,“‘情’本就不是拿來用的。”
安陵清輕輕拍撫著,對琳琅這些年來的委屈和隱忍心知肚明,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寬慰才好,隻能把她擁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