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下輩子,這輩子還沒完。”她邊哭邊捶打他,“你混蛋,我跟你沒完!”
他的頭痛之症已經很嚴重,發作也越來越頻繁。軍方醫院的檢查結果並不明確,隻能初步斷定顱腦裏或許長了瘤子。安陵清心知肚明,這是與生俱來的隱疾,終於已經到了再也不能假裝若無其事的地步。或許用不了多久,他會變得像家族傳說裏那些不幸的前輩一樣,在瘋癲失智裏走向最淒慘的結局。
值此非常時期,軍部已下了密殺令,南京政府絕不會允許他擅離國門,所有眼睛都盯在這塊靶子上,插翅也飛不出去。
他拒絕在國內手術,隻肯采取保守治療,痛不可忍的時候,隻能打嗎啡壓製,能拖多久是多久。為把錦珊順利送走,安陵清提前三個月就單方麵在各大報紙上發布了離婚聲明,以鄭氏多年無子嗣為理由,“放妻書”已成,無可轉圜。甚至私下命曲甫良增派人手多方打聽,務必替安陵晏找到那個名叫長亭的女孩子。
最後需要安排的,唯剩琳琅。
“你答應我,要是那一天提前來到了,你要親手替我結束。”
他的尊嚴讓他沒辦法麵對自己在癲狂中苟延殘喘地死去。
安陵清坐直了,肅穆而威嚴地,開始交代身後事。口吻是命令式,神情傲岸,仿佛過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日子,重又全部回來。英雄到了末路,還是英雄。
她說,“我做不到。隻有這一件事,我真的做不到。”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並不失望,認真道:“那你走吧。這世上隻有你知道我的幻覺,你走以後,我安心做個普通人。”
一個為國而殉的普通人。千千萬萬甘拋頭顱灑熱血的抗日誌士,都是茫茫人海中的普通百姓。
東北華北的日軍不停增調,直指北平、上海、南京。
街頭遊行隊伍日益壯大,民族自尊心彙成一片沸騰的海洋,浪濤洶湧。
不願苟活在敵人鐵蹄逼迫下的熱血,丟棄工作,離鄉背井,加入抗日行列。國仇家恨麵前,個人生死不足惜。時代的洪流中,無論有著多麼顯赫的出身,怎樣輝煌的過去,都隻是萬流歸宗的一份子。
安陵清終於把在心頭輾轉翻滾無數遍的話說出來,他也要放她走,讓她離開。
執意把最後的一點牽掛了結。
人活於世,獨來獨往,生死終究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死在日本人手裏的中國人還少嗎?不嫌多我一個。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他說出這句話時,胸膛劇烈地起伏,仿佛體內燃燒著億萬熊熊的火把,眼中是令她印象深刻的鬱悒和冰涼。
他可以死,但他要她活著。
言不由衷地,琳琅隻得暫應了,另有一番心思已定。孤注一擲,她也有她寧死都要守護的東西。
天下著細雪,簌簌地落,萬物輕染薄白。
聲色犬馬大上海,如今也是張洗去了脂粉的臉。
而她又開始對鏡上妝了。和以往不同,不染胭脂不塗口紅,隻是拿眉筆把眉毛描得更粗一點,形狀修整齊,兩道英挺修長的劍眉,似模似樣。
安陵晏和曲甫良呆呆站在鏡前,被她瘋狂而不計後果的計劃徹底驚呆。
琳琅這輩子,從沒違拗過安陵清,這是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張,做了他的主。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她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差池。
所以需要這兩個人提供天衣無縫的配合。
病痛和憂慮的折磨日甚,安陵清每晚都需要服用大量安眠藥才能入睡。她趁他睡著以後,把止痛嗎啡針劑裏的藥物掉了包,換成效用更強的進口鎮定劑。
次日,看著他親自打進自己的上臂。
昏迷不醒的少帥,被他昔日的親信舊部喬裝成重病的曲甫良,被連夜送往機場。舍伯裝成勤務隨行,全程陪同,直到保證做完手術。
當他醒來以後,應該早就身在大洋彼岸了吧。到時塵埃全都落定,欠命的還命,欠情的淚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