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垓下困(1 / 3)

第一百一十六章 垓下困

所有疼痛間不容發席卷而來,像千百碎片紮透靈魂。

琳琅繞了很久,才在四知堂的一處漆黑的角落找到他的身影。

安陵清倒身在地毯上,像一頭倦極的困獸。牆頭遍布彈孔,仍懸著多年前親手所題的一幅字,上書:“智勇不顯,戒惕不棄,心誌惟一。”

窮盡畢生的時間和精力,怎至如此塗地。強撐的架子一塌,鄙夷覷個空子鑽出來,半世傲立睥睨的他,突然看不起自己。把日子都活到哪裏去了?年少從戎,投身軍旅,何曾沒有守土衛疆的誌懷。宏圖之深遠,殫精竭慮從不懈怠,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如此地窩囊。

一點孤獨,一點淒楚,一點空虛,一點心酸,漸漸把他整個人籠罩,無端地,變得暴戾。實際上,也是強弩之末了。接連一個月徹夜失眠,暗夜裏睜著灼灼的眼。即使最細微的雜聲,也能讓他神經緊張,隨手拔出槍來朝四周掃射,彈孔遍布牆壁,意猶未足。

因此不肯亮燈,不願麵對一切的光彩。隻想把自己深埋在昏沉長夜裏,壯氣蒿萊。

她席地而坐把他攬過,輕輕掰開捂在眼睛上的手掌,指縫是潮濕的,有不肯示人的淚水。半生都過去了,這前路茫茫後有追兵的一刻,溫柔包裹的,隻有麵前這一個女人不渝的目光。

到底也不算冤枉。

中年的臉,輪廓如刀鋒削琢,眉目仍舊英俊深邃,隻是有點頹然。在這劇變的歲月裏,被苦難的國家催逼著,陡然滄桑。

但他頑強地,不肯透露一點風聲。不忍見自己的陌路,也不能讓她看見。重新站起來,腰沒有彎,意誌不可摧折。尊嚴需要他花費更多力氣去應付自己的搖搖欲墜,然而細枝末節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

她什麼都看在眼裏,隻露出體諒的微笑。溫香滿懷,在這英雄塚裏,依依伴隨著。

浮生有夢三千場,陪他一曲到終的,唯剩下她。不知何以相留,更要如何安慰?

最原始的接觸,如皓雪初融,遲晚的最後一縷春風,掙脫窮途沉重難荷的悲涼,仿佛連這滿目瘡痍的天地都淨化了,解除一切掛慮,再無所顧忌,也不要束縛,迷醉而恍惚地投入著,回到最初。

他們此生最初的那晚。

她要他,身邊多銀財,年歲長清平,方寸永不亂。

安陵清終於沉沉睡去了。

雖然隻有短短兩個小時,連夢也無。驚悸中睜開眼,她還在身邊,十指交扣著,不住柔聲撫慰。像個母親,他是她心上的一塊肉,割也不割掉,挖也挖不走。

她輕輕捋他鬢邊的發:“你有沒有想過,是時候放掉這一切,回頭做個普普通通的人。安穩餘生,也是種福氣。”

兩條路,默默地死去,或者,默默地活。像任何一個平民百姓那樣,在夾縫中顛沛苟且。做個普通人,既沒本事流芳百世,也沒能耐遺臭萬年。

哪種都非安陵清所願。生死本沒有那麼要緊,他隻想做個不負此生的人。一個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中國人。可這些要怎麼跟琳琅說得明白,她再大膽而無畏,也隻是個盼望所愛之人平安於世的女人。

“南滿鐵路是中國的,東北也是中國的。我隻是想,趁還沒徹底瘋掉之前,最後做些有用的事。行之說得對,守土衛疆,原本是軍人的天職。”

“不要去東北。談什麼鐵路條約,那根本是個幌子!你明知道這時候露麵根本是有去無回。怎麼打?難道他們會沒有準備嗎?算我求你好不好,我陪你去美國做手術,現在醫學那麼昌明,這病或許根本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嚴重……”

“噓……”,他豎起食指,輕輕貼住她的唇。“小葉兒,這輩子沒能娶你,是我對不住你。這債,我記在心裏。說來可笑,我以前從不相信什麼命運、讖言之類的論調。以為不過都是怪力亂神的無稽之談,就算有厄運,一概壓不過自己的意願,我更相信總有辦法去化解。可是現在,卻覺得人要是真有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