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Three 謊言(1 / 3)

Act Three

謊 言

那三個月的時光,

曾經幸福得讓她以為自己一度在天堂。

傅佩嘉猛地驚醒了過來,手抓著薄被,大口大口地喘氣。她摸了摸臉,額頭上汗涔涔的一片黏膩。

但,眼角並沒有淚水。如今的她,連夢裏都不再哭泣了。

真是個可喜的現象。說明她已經接受了現實並學習著麵對它。

想當初的她,動不動就哭泣落淚。然而,又有什麼用呢?!

曾經呼風喚雨的父親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曾經說會一輩子愛她的枕邊人從父親手裏奪去了一切,並拋棄了她。

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她日日夜夜的哭泣而恢複原狀的。

記得最後一次哭,是在公交車上。

她是從醫院裏看父親回來,在公交車的角落裏,她拉著扶手,想著前塵往事,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良久後回神,才發現臉上一片潮濕,傅佩嘉抬手一摸,方知道自己哭了。她身邊抓著把手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中學生,大約見她哭得太淒慘了,於心不忍,便默默地遞給了她一張紙巾。

傅佩嘉哽咽著道謝。可是淚怎麼也止不住,一行行地流淌下來。

沒多久,那學生到站下車,一聲不吭地把剩下的整包紙巾都塞給了她。

連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都可以對她溫柔以待。

為什麼喬家軒會如此絕情地對她?!

傅佩嘉總是想不明白。

她咬著唇無聲無息地哭了整整一路,全然不顧整個公交車上的人看她如瞧見怪物似的錯愕目光。

那次之後,她終於真正地清醒了過來。這個世上,除了躺在病床上毫無知覺的父親,再無旁人會憐惜她的哭泣。如今的她,除了自己,誰也無法依靠了。

外頭天色微明,顯然時間還早。花木蘭在紙箱裏趴著,黑黑的眼睛圓溜溜地望著她,呆萌可愛得很。傅佩嘉掀被起身,蹲下來撫摩它滑不溜的毛發,微笑著跟它說了聲“早上好”。

如果沒有花木蘭這隻可愛貓貓兔的陪伴,或許她根本就熬不過那段時光。

可諷刺的是,花木蘭卻是喬家軒送給她的。在事發前數月,她原本喂養了數年的小圓圈撒手離開了。喬家軒見她悶悶不樂,便特地去找了一隻一模一樣的貓貓兔給她。

他從身後抱出貓貓兔的那個瞬間,傅佩嘉破涕為笑,飛撲了上去:“呀!小圓圈。”

由於小圓圈的“英年早逝”,傅佩嘉決定給新兔取名為:花木蘭。

當時她還問喬家軒:“這個名字好不好?是不是很英姿颯爽?”

喬家軒凝視了她半晌,緩緩微笑:“你喜歡就好。”

那個時候他的目光經常有些古古怪怪的,傅佩嘉偶有察覺,問他緣故,喬家軒隻說最近事情太多太累。

父親因病休養,整個傅氏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肩上,他怎麼可能不累呢?!傅佩嘉聽後深信不疑。她什麼都不能幫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讓良嫂多燉幾盅補品,在他深夜辦公的時候,端去給他。

這晚亦是,她擱下盅:“家軒,你休息一會兒。”

“好。”喬家軒合上了麵前的文件。她溫柔體貼地替他揉揉脖子肩膀。

他趁勢捉住了她的手,一把拉著她在他腿上坐了下來。

“做什麼?”哪怕已結婚數年,做過無數親密的事情,但傅佩嘉依舊麵薄得很。

“別動,我想好好看看你。”

喬家軒奇奇怪怪地用手指摸過了她的額頭、眉毛、鼻子、唇,最後滑過臉蛋,輕輕地捏住了她的耳垂,良久不動。

“我的耳垂是不是好大好厚?”傅佩嘉甜絲絲地問他。

“以前爸爸有一個懂風水的朋友,給我看過麵相,說我一生福運滔滔,雖然會有波折,但最後還是會很好。而且啊,說我越老越有福氣。”

喬家軒聽後若有所思,怔怔不語。

傅佩嘉把頭靠在他肩上,帶著笑意在他耳邊膩聲道:“我想肯定是因為老了以後你寵我疼我。”

喬家軒忽然用雙手扳過了她的臉,狠狠地吻了下來——那段時間的他,不知怎麼了,總有種急不可耐不知饜足的樣子,完全不似往日的從容。

後來才知,精明的商人總會壓榨所有商品的剩餘價值。喬家軒也不例外。

往事如刀,刀刀致命。

傅佩嘉拒絕再回憶。

難得今天是休息日,她正好可以去把戒指賣了換錢。換了錢,她就有錢交這個月醫院的費用了。

傅佩嘉給花木蘭喂了點幹草,自己則就著溫白開,將昨晚買來的打折麵包吃完。

隨後,她背了個包包,拿起了床頭的戒指。

她第一次見這枚戒指,是在某日清晨醒來。她奇怪地盯著手指上這枚多出來的鑽戒,一時間根本不明所以。

喬家軒跪在床畔,含著笑低頭親吻她的指尖:“佩嘉,嫁給我,好不好?”他的眼沐浴在晨光裏,仿若耀眼的黑曜石,與指尖鑽戒相映生輝。

傅佩嘉沒有準備,驚訝地捂住了嘴巴。這完全不是她夢想中的求婚。沒有鮮花也就算了,她才剛睡醒,披頭散發,睡眼惺忪。氣氛一點也不浪漫,不美好。以後怎麼對孩子們說,他們的老爸是這樣跟她求婚的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千回百轉,輕輕地吻上了她的額頭,粗聲粗氣地命令道:“快說好。”

他臉上有新生的胡楂,粗粗糲糲地蹭在她柔嫩的肌膚上,微微的一點疼。傅佩嘉卻半點不覺得,心裏仿若繁花盛開,歡喜至極。

她點頭微笑,就這樣簡簡單單地答應了他。

隔了幾日,父親打她的電話,叫她出來一起吃午餐。

見了她手上晶亮的戒指,父親頓時便愣住了。他擱下筷子,十分鄭重地問她:“佩嘉,你真心愛他?”

“爸爸,我和家軒彼此相愛。”

眼前的女兒單純如白紙,傅成雄隻是擔心他無法一輩子護她周全。他沉默了半晌,似做了一個重要決定:“過幾天是端午節,把他帶回家一起吃頓飯吧。”

傅佩嘉倏然抬頭:“爸——”

傅成雄長長地歎了口氣:“算了,隻要你喜歡就好。”

傅佩嘉開心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撒嬌,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爸爸,你真好。我好愛好愛你。”

傅成雄憐惜不舍地拍著她的手臂:“長大了,要往外飛了。這世界上啊,從來沒有贏過子女的父母。既然你這麼愛他,爸爸就依你吧。”

父親完完全全是因為自己才接受喬家軒的。可是,那個時候,傅佩嘉並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場愛戀會帶給父親這樣毀滅性的後果。

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後悔藥的話,傅佩嘉願意成噸成噸地往下吞咽。

傅佩嘉抓起了昨晚擱置在床頭的鑽戒,恨恨地捏握在手掌心,似想將它捏個粉碎。

當鋪裏的工作人員用了儀器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檢查了數遍。

“賣斷還是過段時間自己會贖回去?”工作人員問她。

“賣斷的話,多少錢?”

“八千。”

工作人員出價低得可憐。傅佩嘉早有預料,開口出價:“兩萬。”

“我們最多隻能出一萬。”

“雖然鑽石不大,但這個國際牌子的鑽石婚戒大家都知道是什麼價格的。這樣吧,一萬八,不要我就去下一家。”已經連進了三家此類店鋪的傅佩嘉對這枚戒指的回收價格心裏已經大致有底了。

那個工作人員轉頭與身後的店長嘀咕了幾句,而後答複她:“一口價,一萬五。不賣就算了。”

傅佩嘉沉吟了數秒,道:“好。一萬五成交。”

工作人員正準備將絲絨托盤裏的戒指收起來,忽然聽到傅佩嘉的聲音輕輕地響起:“等一下。”

工作人員抬眼,隻見傅佩嘉癡了一般地瞧著戒指。她拿起了戒指,一點點地套進了自己的手指,垂眼凝視,良久未動。

工作人員以為她又不舍得了,便補了一句:“一萬五已經是我們能出的最高價格了。不能再加了。”

卻隻見傅佩嘉破碎一笑,拔下了鑽戒,擱進了托盤裏。她別過了頭,直至拿錢離開,再沒有多瞧這戒指一眼。

傅佩嘉前腳踏出當鋪,後腳就有個戴了鴨舌帽的男子遮遮掩掩地跨了進去。

一進店鋪,他直截了當地問工作人員:“剛剛那個出去的女的,來賣什麼?”

工作人員正欲拒絕回答。那人開門見山地道:“無論她賣的是什麼,我都會買走。”

在店長的目光示意下,工作人員取出了鑽戒,擱在絲絨托盤裏,遞至那男子麵前。

那人拍了照片發出去後,撥了個電話:“喬先生,傅小姐賣掉的是這枚鑽石戒指。”

那頭無聲無息了數秒,冷著聲吩咐道:“無論多少錢,都給我買下來!”

那人得了命令,結束了通話後,便對店員道:“多少錢?我要了。”

終於付清了上個月的費用,可以麵無愧色地去父親病房了。然而下個月的錢,還不知道怎麼籌集。

這日子,每一天都過得似身後有群噬人野獸在追趕,她連喘口氣都不能。可傅佩嘉除了熬之外,也隻能熬。

隻要還活著,總有熬出來的一天。在每個艱難痛苦的時刻,傅佩嘉總是這樣對自己說。

公交車沿著街道緩緩而行。手機響了起來,傅佩嘉從包裏摸出來。

孟太太:“傅小姐,我是欣兒媽媽。今天你別過來了。我自己照看欣兒就行。”

傅佩嘉:“好。”才說完,她便又想起了一事,脫口而出:“那會不會扣我工資?”

孟太太在電話那頭笑了:“放心。我不會扣你工資的。”

“好的。謝謝你,孟太太。”傅佩嘉掛了電話後,見車子到了一個站台停下,她也沒多想便起身下車了。反正隨便哪個站到對麵街道換個方向坐車都可以到家。

當她站在公交站台,環顧四周的時候,整個人卻是一愣。

這個站,她並不陌生。沿著這裏往右邊轉彎,走三百多米,有一幢藍色大樓。那裏曾經是他居住之所。當年,她為了他與父親吵架鬧僵後,便搬進了他的小窩。

那三個月的時光,曾經幸福得讓她以為自己一度在天堂。

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傅佩嘉不知不覺地邁步來到了藍色大樓的下麵。

對麵那家二十四小時超市、隔壁的麵店、斜對麵大廈的火鍋店,街道上人來人往,熟悉的氣息帶著塵埃熱熱鬧鬧地撲麵而來。

那個時候的喬家軒在建業上班,經常加班到深夜。但每到了餐點,必定會打她的電話:“我要很晚回來,你先去樓下吃點東西。乖!”

偶爾兩人會去光顧那家火鍋店。她其實並不怎麼能吃辣,但他喜歡,於是她就陪著他,給他涮菜,看他津津有味地吃完。

若是休息日,他會帶她去海鮮市場,買魚蝦蟹,親自下廚做給她吃。也不知他哪裏學來的廚藝,每道菜都可以媲美廚師。

兩人是有過幸福快樂的。但那些幸福快樂,是真的嗎?

傅佩嘉自己都確定不了。

她更多地覺得,那一切不過都是喬家軒哄她上鉤的手段而已。

傅佩嘉遲疑再三,終於推開了大堂的門,走了進去。這裏是一梯兩戶。他的房子是東邊那套。都過了這麼些年,如今想必早已經換了幾任住戶了吧。

直到站到了走廊上,傅佩嘉才清醒了過來。她一時衝動上來做什麼呢?莫非嫌受到的教訓還不夠重,傷得還不夠疼嗎?

傅佩嘉正欲轉身進電梯,但目光掃到了一物,她驀地停住了腳步。

檸檬黃與藍色交織而成的清爽地毯,是她親自在家居店挑選的。怎麼會還在這裏?傅佩嘉蹙眉不解。

記得這塊地毯有個特別隱秘的小袋,容量僅僅可以塞進一把鑰匙。隻要把鑰匙放進去,除了用手指鉤住鑰匙上的絲線鉤出來外,哪怕你拿著地毯狂甩都不會甩出來。

這是一個隻有她與他知道的秘密。

傅佩嘉瞧了片刻,她緩緩地蹲了下來,把小拇指探了進去,試探性地一彎一帶。如過往的每一次一樣,一把鑰匙赫然出現在了眼前。

推門進去,傅佩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這裏居然與從前一模一樣。屋內並沒有人,地上薄薄的一層灰。

在這個屋子,她與他的初次,他跪在床畔向她求婚。

往事如火山噴發,猝不及防地朝傅佩嘉湧來。

傅佩嘉怔怔地站著,一時間分不清現實與過往。

浴室裏還有一對杯子,擱著牙膏牙刷,仿佛主人隻是出差遠行了。

她是不是誤闖了別人的屋子?想到此,傅佩嘉倉皇而出。她可不想遇到主人,被人當作小偷。

那一天晚上,傅佩嘉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她腦中總是抑製不住地會想起那個屋子,還有兩個人曾經在屋子裏的甜美過往。

她又一次失眠了。

事實上,這一年多來她的睡眠質量一直都很差,常常會突然驚醒,然後捂著難受窒息的胸口,睜著眼到天明。

第二日,傅佩嘉頂著兩隻熊貓眼打卡上班,一進辦公室便發現了整個辦公室都處於一個低氣壓狀態。

“怎麼了?今天大家的臉色都好怪。”傅佩嘉悄悄地問對麵的同事江偉。

江偉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我們公司最大的客戶——莫斯集團申請破產了,老板淩晨得到消息就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貨運公司,把還在港口的幾個集裝箱截了下來——這些貨肯定是不能出去了。另外已經出貨並到期的好幾筆款肯定也是收不回來了。白花花的都是鈔票啊。老板心情很不好。大家這些天都小心為妙。”

想不到公司居然會碰到這樣倒黴的事情。

傅佩嘉所在的公司是中小型的進出口公司,以出口貿易為主。這幾年來,國內勞動力成本的提高、人民幣的升值、國外經濟的不景氣等各種緣故,對外出口貿易已經極度難做了。

偶爾有一兩單貨物由於按合同規定趕不上貨期,賠空運,或者由於品質問題,被客人打折付款,也是有的。但這一類的小問題並不影響公司的整體利潤和運營發展。

可如今攤上的這個問題,對公司而言絕對不是小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