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楠皺了皺眉,她不喜歡自己幹得好好的工作被別人橫插一腳,可是又不好表露出來,隻能耐著性子慢慢聽。
“這個凶手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並且很自戀,這一點可以從他對死者的屍體處理方式中很明顯地看出來。死者的屍體就像是他的傑作一樣,他哪怕花上很長的時間,都要一絲不苟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處理好,控製欲望非常強烈。他的生活中曾經經曆過一場很大的變故,使得他對周圍的某種人或者事物充滿了說不出的仇恨,他是在報複那些曾經傷害過他或者他生活中最在意的人或者團體。這一點上我傾向於我們公安部門,他要看我們的笑話。如今我們已經很明顯地感覺到了來自媒體和社會大眾的巨大壓力。上一起案件發生到現在,很多報紙雜誌上都對我們的破案速度頗有微詞。而這些,我想都是他最願意看到的回報。
“關於凶手,我給出的描繪是男性,三十至四十五歲之間,體格強壯,有著深厚的醫學背景知識,精通人體解剖學和生物藥理學。單身。收入豐厚,至少有一輛桑塔納2000型小轎車。擁有私人住宅,因為如果沒有私人住宅的話,那麼,他沒有地方對第一個死者進行那麼煩瑣的解剖。
“我的建議是,對我們天長市境內近期發生過的所有和我們公安部門相關聯的引起死者家屬爭議的案子進行排查,再結合凶手的年齡和醫學背景,兩方麵比對後,應該就會有所發現。”
劉春曉的陳述有條有理,話音剛落,剛才還鴉雀無聲的會議室裏立刻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就連起先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裏的王亞楠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轉而用敬佩的目光暗自打量起了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檢察官來,尤其是他那雙睿智的眼睛,給王亞楠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小桐,你知道那個叫劉春曉的檢察官嗎?”王亞楠的目光中神采飛揚。這在章桐看來,可是很難得的。這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次王亞楠不是因為公事而在上班時間前來法醫解剖室找章桐,“我剛開完會,他真厲害!是個心理學專家啊!分析東西頭頭是道!”
章桐點點頭:“我知道,他是我的高中同學。但他是檢察官,心理學並不是他的專業啊。”
“這不重要!劉春曉是你高中同學?真沒有想到!”王亞楠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不鏽鋼解剖台上,“他有女朋友了嗎?”
一聽這話,章桐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雖然說自己和王亞楠從認識到現在也已經有十來年的時間了,知道她一直獨身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工作給鬧的,畢竟沒有多少男士願意自己的老婆是個風風火火、動不動就來幾招擒拿術的警察,但也有一定的因素來自王亞楠自身的心高氣傲,能入她法眼的男人並不多。如今竟然陰差陽錯地對劉春曉動了心思,章桐想到這兒,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你看上人家劉春曉了?這沒問題,我可以幫你牽線啊!”章桐一語道破天機。
王亞楠竟然臉紅了,吞吞吐吐地否認道:“誰……誰說我看上他了?我隻不過問問,就問問而已!”
章桐笑得更開心了。
一邊的趙俊傑卻動了心思,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個笑得像個孩子似的女人,尤其是坐在工作台邊的章桐。趙俊傑欲言又止,想了想,隨即微微歎了口氣,又繼續埋頭寫他的筆記去了。
正在這時,法醫解剖室的門被推開了,潘建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手裏拿著兩份報告,一言不發地來到章桐身邊,伸手遞給了她。
章桐看完報告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抬頭嚴肅地看向身邊的王亞楠:“在第二個死者的體內查出了過量的恩氟烷殘留物,是正常使用劑量的五十倍。”
“恩氟烷?它是用來幹什麼的?”
“手術專用麻醉劑!”
王亞楠皺了皺眉。
“屍體表麵的消毒劑是醫用甲醛,其中還含有一定劑量的次氯酸鈉。亞楠,咱們這個對手是個醫生!而且是個醫學知識非常豐富的醫生!他對醫學已經達到了近乎癡迷的程度!要知道如果他的次氯酸鈉劑量比掌握不好的話,會抵消甲醛的作用,而他卻恰到好處地把屍體表麵的所有痕跡都去掉了!死者的衣服也被清洗得幹幹淨淨!”章桐憂心忡忡地看著王亞楠,“說實話,這人讓我有些毛骨悚然!他太有耐心了!我有種感覺,隻要他願意,他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線索證據的!”
“他瘋了!”王亞楠喃喃自語。
劉春曉並沒有立刻返回檢察院,他徑直來到了樓下的法醫辦公室,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剛想敲門,趙俊傑推門走了出來,一見到劉春曉,立刻一把把他拖到了走廊拐角處,左右看了看,這才小聲說道:“你小子也太大膽了,沒事兒淨往這兒跑!”
“我怎麼了?不能來嗎?”劉春曉一頭霧水。
正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王亞楠和章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拐向走廊的另一個方向,兩人邊走邊議論著什麼。
直到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在了樓梯口,趙俊傑這才把劉春曉拽了出來。
“幹什麼你?神神道道的!”劉春曉沒好氣地拍了拍衣服。
“你小子惹事兒了,知道嗎?人家重案組的‘母老虎’喜歡上你了,剛剛還在向章法醫打聽你呢!”趙俊傑有時候講話就是很不給別人情麵。
“不會吧?你說的是王隊長?”
“重案組除了她還有誰是‘母老虎’?”趙俊傑一瞪眼,“人家王隊長和章法醫的關係非同一般,我來這邊也好幾天了,除了王隊長過來外,我從未見章法醫笑過。她們兩人就像親姐妹一樣,黏糊起來比親姐妹還親,你說你該咋辦吧?你沒事兒在會上顯擺個啥呀!”
聽了老同學的埋怨,劉春曉確實感到了情況的尷尬。他皺了皺眉:“那我去跟人家說去!”
“你說啥?說你隻喜歡章法醫,都單相思這麼多年了?我看你的腦袋是被驢踢了!你叫人家章法醫怎麼做人?”
劉春曉趕緊乖乖地閉上了嘴巴。
“你現在隻有裝傻子,假裝啥都不知道,明白不?如果你對人家王隊長沒意思的話,以後要注意保持距離,盡量不要兩個人單獨相處,明白嗎?別沒事兒惹得一身臊!”
劉春曉感激地看著趙俊傑,連連點頭:“兄弟,謝謝你!”
趙俊傑無奈地搖搖頭,嘟囔了一句:“我真弄不明白,我什麼都不比你差,怎麼就沒你那麼有人緣兒呢?”
下班了,章桐收拾好工作台,隨手關上了台燈,屋裏頓時隻剩下門口反射進來的走廊的燈光。法醫辦公室位於地下,所以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窗戶,隻要關上了燈,屋子裏就幾乎是一片漆黑。
“小桐!”是劉春曉的聲音,有點忐忑。
章桐訝異地回轉身,果然是劉春曉,因為背對著走廊的燈光,所以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你找我有事嗎?”自從上次餐廳不愉快的經曆後,章桐似乎總是在躲避著什麼,她沒有直麵劉春曉的目光。
“也沒什麼事,順便來看看你有沒有回家,還好你沒走。”劉春曉猶豫了一下,“我想請你吃飯,算作對上次不禮貌的賠罪!好嗎?”
“你沒錯呀,不必賠罪,搞得這麼正式幹什麼,老同學?”章桐忍不住笑出了聲。
劉春曉微微一笑,心裏懸著的石頭總算放下了:“那,你今晚要是沒別的約會的話,我……我想請你吃飯,好嗎?”
章桐想了想:“好吧,這一次我就答應你!”她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嘀咕了一句,“趕緊走,要不一會兒又該堵車了!”
“王隊,這是你要的過去五年當中所有對你們的處理有不滿情緒的案件受害者家屬的資料。”趙俊傑把一個U盤遞給了王亞楠,弄到這些信息對專門報道犯罪案件的他來說簡直就是手到擒來的小事情。
“你沒打印下來?”王亞楠看著手裏小小的U盤,皺了皺眉,“我討厭盯著電腦看那麼小的字!”
“節約成本嘛,王隊,體諒一點,咱們現在不是整天都在宣傳說要低碳環保嗎?”趙俊傑狡黠地一笑,轉身走出了王亞楠的辦公室。
王亞楠無奈地搖搖頭,伸手把U盤塞進了電腦插口處,沒多久,顯示器屏幕上就出現了一份目錄菜單,在輸入搜尋對象的職業、大致年齡以及家庭條件等更多標準後,目錄中隻留下了一個案件。王亞楠屏住呼吸點開了這個案件的相關報道文檔。
“‘一屍兩命’,天長市最優秀的外科醫生痛失愛妻,悲憤之餘,自殺身亡……”
文檔並不長,前後總共也就五百多字。案件發生在三年前,天長市第一醫院的外科主任醫師侯俊彥陪同懷孕八個月即將臨產的妻子傍晚在江堤邊散步時,妻子意外被一輛違章行駛失控的土方運輸車撞擊身亡,侯俊彥也因此而傷了手部神經,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辦法繼續做外科手術了。而肇事司機卻因為某些特殊原因而遲遲無法受到法律的嚴懲,侯俊彥投告無門,加上承受不了喪妻之痛和自己事業被殘酷終止的雙重打擊,於是憤然自盡,在臨死前留下一份遺書,痛斥某些官員官官相護,包庇罪犯。
看完文檔,王亞楠的心情很沉重。她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於是,站起身,來到窗前,把打開的窗戶又盡力向外麵推了推,讓更多的新鮮空氣能夠進到這個狹小的空間裏。
王亞楠很清楚,無論換了誰,如果處在侯俊彥的位置上,都會產生絕望的心理。家破人亡,事業終止,一個人剩下的生命就是一片黑暗,望不到頭的黑暗。可是,暫且不管這個陳年的交通肇事案,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侯俊彥早就在三年前自殺身亡了呀,那麼,現在做這個案子的人又會是誰呢?難道自己的判斷方向有誤?
她想到這兒,又轉回到辦公桌前,繼續查看侯俊彥的相關資料——侯俊彥,男,四十一周歲,在外科手術領域有著很高的成就,被稱作天長市的“一把刀”,曾經留學德國深造……
王亞楠怎麼看,都覺得這個侯俊彥和劉春曉描述中的凶手形象非常相符,隻有一點,那就是這個人已經死了。總不見得是他的鬼魂出來作案吧?王亞楠不由得一陣苦笑。
既然卡殼了,與其在這兒費工夫,那還不如去第一醫院看看,問問他過去的同事,沒準會有些意外的收獲。
想到這兒,王亞楠撥通了趙雲的電話:“走,咱們馬上去一趟第一醫院。”
劉春曉把章桐帶進了一家咖啡廳,看他熟門熟路的樣子,顯然經常來這個地方。在和服務生打過招呼後,劉春曉笑眯眯地看著章桐:“我今天請你吃正宗的蘋果派!”
“不用這麼破費吧?”
“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看你整天和死人打交道,也該讓你休息一下了,這裏的蘋果派不錯,我在上海上大學的時候,校門口就有這麼一家,環境很好,蘋果派也是多年保持原來的味道!所以,回了天長,我還是經常來。念舊嘛!”
看著劉春曉眉飛色舞的樣子,章桐沒吱聲,她點了一杯黑咖啡,有一口沒一口地品著。
“你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章桐搖搖頭,“對了,你怎麼還沒結婚呢?你也不小了吧?”
章桐此話一出,劉春曉不由得愣住了,張了張嘴,半天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章桐意識到了自己話語的突兀,趕緊解釋:“是這樣的,我的好朋友王亞楠,我想撮合你們,我這人不太會繞彎子,有什麼就說什麼,你看怎麼樣?亞楠人長得挺不錯的,性格脾氣也很好,家裏也沒有負擔,就是因為工作而耽誤了個人大事,我和她認識十多年了,我很了解她的。劉春曉,我看你們兩個真的很合適的!”
看著章桐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樣子,劉春曉傻了,一句話剛到喉嚨口,趕緊硬生生地用麵前的一大口咖啡給堵了下去。
“我暫時還不想談戀愛,工作要緊,再加上我剛回到天長,還不太熟悉這裏的環境,對不起了,小桐。”劉春曉憋了半天憋出了這麼一個根本就不是理由的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心虛。
“那……好吧。”章桐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失禮了!”
劉春曉趕緊把話題繞開:“說說你現在的境況吧,好嗎?你為什麼選擇當法醫的?據我所知,基層女性法醫可不多啊!”
章桐這一回沒有再回避,她想了想,點點頭:“其實也沒有什麼秘密,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就是一名法醫。女承父業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雖然說話的語氣顯得很平淡,但是有那麼一刻,劉春曉分明從章桐的目光中讀到了一絲幸福的笑意。
“那你有沒有害怕過?”
章桐當然明白劉春曉話語中的害怕指的是什麼,她微微一笑:“說不怕,那是騙人的,剛開始的時候,見到那些麵目全非的死人,心裏多少會有些別扭,但是後來天天接觸了,自然也就慢慢地習慣了。”說到這兒,她話鋒一轉,“劉春曉,你是學法律的,是檢察官,為什麼又會對犯罪心理學感興趣呢?我今天聽亞楠說你在會議上很出風頭啊!”
“犯罪心理學的研究純屬我的個人愛好而已。”劉春曉顯得很謙虛,“昨天正好李局來檢察院時說起想找人做一個模擬,我們主任就推薦我了。”劉春曉本來就是一個不善於撒謊的人,所以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都不敢直視章桐的眼睛。
“小桐,如果你想找我談談的話,我隨時都有時間的!”看著章桐此刻的心情不錯,劉春曉轉念一想,就說出了自己心裏一直壓抑著的話。
章桐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劉春曉的心思。她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答應你,劉春曉,隻要時機合適,我會找你的。”
天長市第一醫院擁有整個天長市最豪華的門診大樓。這也難怪,這裏的醫生是最優秀的,每到專家門診的日子,一大早兩三點天不亮的時候就會有人前來排隊掛號,而一張小小的印有號碼的普通小紙片,經過黃牛一倒手,價錢就會漲四五十倍,買的人卻還是趨之若鶩。
王亞楠從沒有進過醫院,除了那一次抓捕的時候被砍傷了手臂以外。所以在醫院裏排隊掛號看病的種種麻煩她根本就沒有概念。
這一次要不是因為公事,王亞楠也不會來第一醫院,最多隻是打門口經過而已。
走進第一醫院富麗堂皇的門診部大廳,王亞楠抬頭四處張望了一圈,不由得感慨道:“這裏真比得上五星級賓館了!”
兩人走上了樓梯,徑直來到了三樓的院長辦公室。
院長姓袁,人也長得很圓,是個矮胖的中年人,一開口就笑眯眯的。
一番客套之後,當得知王亞楠和趙雲的具體來意時,袁院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真是一場人間悲劇!”袁院長長歎一聲,“我和老侯是同學,隻不過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最終選擇了從政,而他,仍然癡迷他的手術刀!他的性格很倔強,幾乎沒什麼朋友,除了我以外,其實我也算不上是他的朋友,這個人,太執著了,兩句話不到就會得罪人。”說著,袁院長踮起腳尖,努力伸展著胖胖的手臂,終於夠到了在櫃子頂上放著的一個小相框,又拍了拍相框上的灰塵,滿臉歉意地遞給王亞楠,“左邊的那個就是他。其實,說句真心話,憑我這麼多年來對他的了解,他在那種打擊之下最終選擇了自殺,我真的一點都不感到奇怪!”
“哦?此話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