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楠不由得皺起了眉頭:“120是在四點五十分左右進入死者房間的,而前後小區監控錄像我都查看過了,並沒有人在淩晨兩點至五點之間離開過案發現場。那麼,你的意思是120進入房間搶救病人時,很有可能這個犯罪嫌疑人正躲在房間裏的某個角落?”
負責刑偵工作的李局辦公室裏,此刻正燈火通明。這幾天局裏唯一的會議室正在維修發黴的牆麵,所以,一有案情彙報分析會議,李局就隻能把所有人全都集中到自己的辦公室裏。這樣一來,開會時站著的、坐著的,甚至於席地而坐的人都有,經常把這個小小的辦公室給擠得水泄不通。
“小王,你怎麼確定死者是在死前兩天被下的毒?並且最後一次劑量更大呢?要知道,死者的屍體已經被火化了,我們手頭的證據並不多啊!”李局一臉愁容地翻看著王亞楠上報的案情進展資料。
“是這樣的,在死者家屬的配合下,我們找到了死者生前所使用過的一把木梳,上麵有死者的頭發。章法醫在已經通過骨碎片毒物化驗證實死者在生前砷中毒後,為了進一步確定劑量以及中毒的具體時間,她對提取的死者木梳上的頭發進行了取樣化驗。根據人類頭發的平均生長速度,以及死者的年齡,推算出了頭發生長的每一個階段,最終得出結論,死者中毒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天。而最靠近發根的那一段,砷含量激增,所以,我們就此得出推論,死者是最近三天之內中的毒。而死者臨死前的那段監控錄像更加證實了我們上麵做出的推論,也就是說,我們的死者,天長市天使醫院急診科醫生李曉楠,很可能是被人巧妙地謀殺的。”
“可是,死者是死於車禍的。我們隻能對她生前被人下毒進行調查,但是這下毒並不是直接導致她死亡的原因。所以,我認為這個案件目前隻能作為投毒案處理,不能定為謀殺案。小王,你還得對死者出車禍那件事做進一步的深入調查才行,我們立案要的是具體證據!”李局的話語不容半點兒質疑。
王亞楠點點頭,站起身說道:“好的,我會立刻親自跟進調查!一有消息就向您彙報!”
剛剛走出會議室,王亞楠的手機就響了。接聽完電話後,她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回轉身攔住了助手王建的去路,硬邦邦地丟下了一句話:“馬上跟我出現場。”然後迅速向地下室停車場跑去。
王建才被分配到局裏沒有兩個月,自己平時就跟個打雜的差不多,能真正出現場的機會也很少,更別提跟著王亞楠這個一把手了。這冷不丁地聽到要出現場,王建頓時來了精神頭:“好,我來開車!”
王亞楠並沒有搭理他,在她眼中,王建隻不過是一個剛出道的小孩子罷了,自己現在和個保姆沒有什麼兩樣。帶著這麼個毫無實際經驗的所謂“副隊長”在身邊,王亞楠的心情實在好不到哪裏去。
案發現場在位於天長市城北的一處拆遷工地上,一路上道路坑坑窪窪,搞得警車不斷地搖晃顛簸。王亞楠終於惱了,她一聲怒吼:“王建,你到底會不會開車?不會開,給我滾一邊去!”
“這是路況不好的原因,和我沒關係的。”王建有些委屈了,透過車窗望去,四處都是洋灰,那些拆遷的土石方工程車不斷地來來去去。他不由得心裏嘀咕,再好的道路都禁不起這麼折騰啊。
警車終於艱難地停在了一棟歪歪扭扭的老居民樓下,盡管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很多樓麵牆體也已經被大錘子給狠狠地敲開了,但是,一眼看過去,還是能夠看出房子的本來結構。
幾個麵部表情十分異樣的拆遷工人正遠遠地蹲在一堆拆下來的舊預製板的旁邊,時不時地還互相嘀咕著什麼。派出所的同事早就在現場的周圍拉起了黃白紅相間的隔離帶。見到王亞楠一行人過來,他點了點頭,一位工頭模樣的中年男人就起身帶著他們穿過隔離帶向裏麵走去。樓道裏四處都是拆下來卻還沒有來得及被運走的建築垃圾。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三樓,此刻,這棟大樓裏的所有工作都已經停止了,工人們也已經被清理出了現場。耳邊除了單調的腳步聲以外,幾乎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你們市局的法醫已經先來一步了,她帶著一個助手正在裏麵。”
“哦?他們在哪兒?”王亞楠一邊嘴裏應付著,一邊回頭狠狠地瞪了王建一眼。
王建沒有吱聲。
進入現場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麵房屋的承重牆,它位於房屋整體位置的東麵,從髒兮兮的牆麵上可以看出以前這個房間曾經被屋主用作廚房。承重牆的旁邊,蹲著兩個身穿白色連體工作服的人,正是先期趕到的章桐和助手潘建。
一見到王亞楠,章桐立刻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神情:“亞楠,立案申請批下來了嗎?”
王亞楠知道章桐話中所指的是李曉楠的那個案子,她搖了搖頭,走到章桐身邊蹲下:“目前的證據可以定投毒,但是卻定不了謀殺。先就這麼辦吧,我會跟進的,你放心吧,一有情況我第一時間就告訴你!”她抬頭看了看章桐助手正在仔細勘驗的牆麵,一眼就看到了已經被清理出來的一根人類的手指骨正清晰可辨地露在牆麵外。
“說說眼前這個案子吧,情況怎麼樣?”
章桐隻能無奈地點點頭:“目前來看所有的屍骨還都被砌在牆裏麵,屍骨大體上還是比較完整的,聽先來到現場的人說,工人們最先發現的是死者的頭骨。”說著,章桐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地摸了摸裸露在牆體外麵的小部分頭骨,然後轉身讓王亞楠看,“我手套表麵沒有任何附著物,這意味著眼前的這具屍骨已經在牆體裏麵待了至少有五年以上,屍骨表麵已經得到了充分的分解。”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章桐微微一笑:“和考古差不多,慢慢清理吧,盡量避免第二次傷害,你幫我找盞應急燈過來,估計今天我和小潘要忙到晚上天黑了。”
東西很快就備齊了,現場除了兩個法醫留下以外,其餘人都撤到了門口。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太陽很快就下山了,四盞應急燈把整間屋子照得雪亮,章桐身邊的塑料布上,已經整齊地擺出了一副骨架,還有一些碎布條,從它們所附著在屍骨上的位置來看,應該就是死者的衣服。在依次照過相後,屍骨上所有的外部附著證據都被按順序裝袋,準備等痕跡鑒定組的同事前來接收。
擺在章桐麵前的這副白骨除了兩節小指骨和一小塊椎骨沒有找到以外,其餘的都已經一一安放到位。人體總共二百零六塊骨頭,六百多塊肌肉,這副被人砌在牆裏麵的屍骨,過了這麼多年,還能夠找到二百零四塊骨頭,在章桐看來,已經是挺幸運的了!
最後看了一遍淩亂不堪的現場,確保沒有物證被遺漏,章桐點點頭,這才對潘建說道:“可以了,我們撤吧!”
人被砌在牆裏麵,不用說這肯定是一件謀殺案,所以,拆遷工程被擱置了下來,何時才能繼續開工,那就得看公安局的破案速度了。
章桐小心翼翼地把屍骨都裝在一個專門的黑色運屍袋子裏,然後,送回局裏進行下一步的驗屍工作。
王亞楠把王建打發去了天使醫院了解情況,自己則幹脆跟著法醫車回到了局裏。她很清楚就算自己有再大的能耐,死者的身份以及死因不搞清楚的話,這個案子就是在抓瞎。
來蘇水味是在寒氣逼人的解剖室裏唯一能夠聞到的味道,潔白的瓷磚由於被清洗過無數次,早就變得暗淡無光。一推門進來,王亞楠就忍不住抱怨:“我每次來,都會被這裏的味道熏暈!你們就不能換種消毒水啊!”
章桐不由得瞪了她一眼:“來蘇水是最便宜的了,效果又好,不用它,難道你想被臭死?”
王亞楠乖乖地不吱聲了,這兒是章桐的地盤,什麼事情都是她說了算的。
潘建利落地找出早就已經準備好的含有酶的專門清洗劑來清洗骨骼表麵。由於在牆體裏被封住五年以上,盡管在搜集證據時,章桐已經非常注意,但是她知道還是有一些地方免不了會受到一些不必要的外力損壞。為此,在骨骼清洗工作開始前,她要一一辨別出來屍骨上所有的外傷裂痕並且登記在案,以防止和以前死者所受到的一些舊傷混淆。
很快,一具幹淨的骨架就基本完整地被擺放在解剖台上了,除去三處因為敲牆而引起的間接傷痕外,其餘的可以暫時推斷為死者身上的舊傷。
“亞楠,根據恥骨下麵的明顯生理特征來看,死者是男性,而肋骨的軟骨關節已經發育到了最後階段,這也就意味著死者死亡時已經超過了三十九歲這個特殊的人類生理年齡,標誌著已經進入了中年階段。”章桐邊仔細查看屍骨,邊說道。
“還有,你看這邊……”她指了指死者的頸椎骨,“這裏有一處明顯的不同尋常的傷口,表明死者的第四頸椎骨關節已經斷裂,顯示出死者在生前身體曾經遭受過重壓,導致脊柱變形。而通過對死者的一處關節的查看,骨質異常疏鬆的特征非常明顯,這正好符合我對於死者曾經因為意外導致過下體不能行動的推測。你再看這邊的死者右側橈骨上,也找到了相應的鈣化點,這也印證了我的推論。
“而脊柱骨關節上我發現了相對應的三處矯形螺絲留下的孔,還有三處金屬托架,這表明死者曾經為了脊柱受傷的病因做過多次矯正手術。”說著,章桐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三個金屬托架,在金屬架的反麵,她看到了一串商品編碼,嘴角不由得微微地往上一翹,“任何大型的矯正手術所用到的醫用移植器械上,都會有相應的商品編碼。這樣,或許能夠使我們多一個方法來確定死者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死者是一個肢殘人士、中年男性?那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更快確定他的身份嗎?”
章桐隨即把目光轉移到那個一直還沒有檢查的死者的頭骨上。她輕輕拿起了頭骨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腦幹所處位置的上方有明顯的裂開的痕跡,這不是剛形成的傷口,根據傷口邊緣的鈣化程度,應該有好幾年的時間了。傷口呈龜裂狀,那是鈍器擊打後留下的樣子,我會盡快進行顱麵成像複原的工作。”
“那死因呢?”
“可以初步定為鈍器打擊致顱腦損傷死亡。而死者的死亡時間,我還要利用質譜儀對頭骨傷口進行進一步的確定後才可以告訴你。”
王亞楠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盡管還沒有確定死者的真實身份和真正死因,但是目前的手頭線索已經能夠讓她開始放開手進行工作了。
對於一個法醫而言,人體骨骼就是一個完整的記錄一個人從出生直至死亡的信息庫。無論外界如何變幻,也無論生命已經離開人體有多長時間,骨骼總是毫無保留地把其所經曆的一切統統展現於活著的人眼前,而法醫所要做的,就是仔細去觀察,揭開死亡所掩蓋的真相。
看著自己麵前無影燈下的死者頭骨,那異樣的顏色讓人心裏很不舒服,看上去就像法醫辦公室裏的那具人體解剖模型,與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似乎毫不相幹。
“準備好了嗎?”
潘建點點頭,伸手做了個OK的手勢。
笨重的三維激光掃描儀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一縷縷紅色的激光束穿透了整個死者頭顱,忠實地記錄著每一個細微的數據。章桐知道,用不了多久,死者的大概相貌就會被打印出來,隻要是死者親近的人,通過這張模擬畫像,很快就會認出死者的身份。
而剛才的全身X光掃描顯示,死者的後腦傷口是真正致命的傷口,也就是說,死者是被人從上往下六十五度角鈍器擊打致死。
半個多鍾頭後,死者的模擬畫像出來了,在通過傳真機傳送給王亞楠辦公室後,章桐撥通了王亞楠的手機:“死者身高在一米六三至一米六五之間,坐在輪椅上大概一米二。襲擊他的人在他身後下的手,當時他應該是坐著的。我測量了傷口的角度,是六十五度,也就是說,凶手很有可能是一個身高在一米七二左右的人,而且身體強壯,是死者親近的人,所以才會有機會在背後襲擊死者,並且是一擊致命的。”
“我知道了,謝謝你提供的情況。”
“我一個小時後派人把屍檢報告給你送來。”
“好!”
終於忙完了手頭的工作,章桐婉言謝絕了潘建請吃肯德基的盛情,看著小夥子樂滋滋地啃著手裏的漢堡,她一點兒胃口都沒有。牆上的鍾已經走到了淩晨一點,章桐徹底打消了給劉春曉打電話要他來接自己下班回家的念頭,這段日子劉春曉本身也很忙,常常是電話也不能夠馬上接了,經常打過去就被轉入語音留言係統。章桐唯一知道的消息就是劉春曉被調到了反貪局工作。沒辦法,章桐開始想念起了家裏的饅頭,她發愁地又一次看了看牆上的掛鍾,自己今晚要是不回去的話,饅頭就會餓肚子了。王亞楠的車也是指望不上了,人家今晚肯定會通宵加班的,還是打出租車回去吧。
想到這兒,章桐下意識地直起身子,背部肌肉的酸痛使她頓時齜牙咧嘴起來,緊接著就是渾身肌肉酸痛,連肩膀也開始抽痛。章桐皺起了眉頭,走到門邊,拿下自己的外衣和挎包,轉身對潘建說道:“我先回去了,有情況給我打電話吧。”
“這麼晚了,章法醫,你還回去?”誰都知道章桐住的地方離局裏非常遠,“這個時候外麵還打得到出租車嗎?”
“沒事,這麼晚回去我已經習慣了。家裏的狗還沒有喂呢!”章桐笑了笑,推開門走了。
城市的夜晚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如果用雍容華貴來形容白天的話,那麼夜晚就處處流露著詭異的神秘和淒涼的寂寞。淩晨一點多鍾的街頭,華燈依舊亮著,在它照耀得到的地方,一覽無餘,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而燈光背後的黑暗,章桐卻根本就看不清楚,除了黑暗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站在公安局門口的大街上,別說看到出租車了,連個過往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章桐微微苦笑,是啊,都這麼晚了,有誰還會像自己這樣在大街上傻傻地站著等出租車呢?看著遠處路燈下的引橋,章桐的眼睛都快看酸了,卻還是見不到有亮著車燈的出租車過來。她抖了抖因為緊緊抓著挎包而變得麻木的手臂,試圖能找回一些感覺,可是,努力了好幾次,卻都像是在晃一條根本就不屬於自己的胳膊。章桐開始有些猶豫了,記得劉春曉說過饅頭已經是條大狗了,餓一天兩天無所謂的,隻要有水喝就行了。想到這兒,她又一次朝著遠處看了一眼,還是沒有空的出租車向自己站著的方向駛來,那今晚就幹脆在辦公室裏湊合一晚吧。章桐打定主意後,剛要轉身向公安局的方向走回去,突然,挎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寂靜的大街上,聲音聽上去格外刺耳清脆。